黑猫与金毛 第6章 第 5 章

5．

乔安赫的背上传来沉重的压感，伴随陌生的呼吸。节奏均匀，气息温热。

他第一反应是敌袭，所有知觉立刻集中到后方，准备出招。

“嗯……” 耳边传来少年睡梦中微沙的鼻音。

等等，不对。

乔安赫睁眼，无语地看着伊孜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差点忘了这家伙。

伊孜不知何时滚下床，睡到了乔安赫的铺盖上，八爪鱼似的，手脚并用，从背后缠抱住他。

“放手。” 乔安赫向后肘击，似乎打到了伊孜的伤口，伊孜皱眉嘟囔一声，没醒。

“………” 乔安赫将身体向下滑，打算自行脱出，不料伊孜突然收紧手脚。

乔安赫脱离到半，脑袋被伊孜的手臂牢牢圈住。

“萨可……尤拉………伊维亚……”伊孜嘴里喃喃。

“喂！” 乔安赫怕打到伊孜上身的伤口，因此没用手，扭身用双脚给了他一套连环蹬踢，“放手！白痴！”

腿蹬成一圈残影，伊孜终于转醒：“嗯……哎？？你怎么在我这边？”

“是你在我这边。” 乔安赫一字一句咬牙。

“哦，啊，抱歉。” 伊孜松开手，躺在他身边，双手枕头，露出回味的表情，“我刚刚梦到我弟弟了。以前一到冬天，我常常抱着他们睡。” 说着，又将乔安赫揽过来，幸福道，“像这样。”

很多情感用语言难以表达，但只要抱在一起，总能彼此传递。

伊孜的眼睛舒服地眯起，似乎又要睡过去了。

“…………这里不是你的部族。” 乔安赫从他手臂上方露出半张脸，双手扒拉住他的手臂，冷道，“别把我当你弟。”

“嗯……” 伊孜半睡半醒，习惯性地用脑袋蹭了蹭乔安赫的脑袋——像以往和弟弟们玩闹时一样。

乔安赫啧一声，秒脱身，闪进浴室洗漱。

片刻后，伊孜晃进来，站在他身后排队。洗手池太小，只够一人站。

乔安赫洗漱完转身，就见伊孜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立，脑袋不住往下点。

“到你了。” 乔安赫经过伊孜身边出去，开电脑处理文件。

伊孜从浴室出来，啪一声打开新装的灯泡，整个房间亮如白昼。乔安赫似乎不是很习惯，皱眉揉了揉眼。

文件处理完毕，他拿过背包，将武器装备一一倒出，开始清点和维护。

“啊——哦哦哦，啊——哦哦哦！”身后突然响起高歌声。

乔安赫：“………”

转头看，伊孜正一边给伤口换药，一边用部落语唱歌。缠绷带的动作十分有节奏感。

“嗨，乔，这是保佑伤势快快好转的歌曲！”

“没人问你。” 乔安赫将头转回去，继续调试面前的手枪。

伊孜啊啊哦哦地换完药，跑过来观察乔安赫的维护工作。

桌子被临时改成工作台。桌下的工具架升起，原本折叠在桌后的工具板也全部竖起，桌上一片金属冷光。军刀，飞镖，手枪，机枪等，各式各样的武器井井有条地放在各自的智能维护装置里。

咔嗒。乔安赫从维护装置中拿出手枪，各处摸一摸，扭一扭，反复上几遍膛，表情不甚满意。

他思索一会，在电脑上临时建个草稿模型，接着从工具架上拿下一盆零件，咔咔几下将手枪拆卸，开始按自己的想法拼装。

装零件的塑料盆很快变空，枪管上流动起能源光带。乔安赫握住枪，原地试几个攻击姿势，眼中流露出些许愉悦。

伊孜在一边从头看到尾，直到乔安赫完事，才开口问：“乔，你平时没事时，除了这个…还会干什么？”

乔安赫收拾桌子：“睡觉，打游戏，吃饭。”

准确来说是吃饼干。不过对他来说没差。乔安赫动作很快，工具架和工具板转眼复归原位。他将脖子上的耳机戴起，打开游戏，继续昨天的解谜。

伊孜又跑出去买了一堆东西。一上午的时间，小小的隔间多了一个料理区，浴室内摆了几个造型奇特的盆栽。

乔安赫正要坐上马桶，一旁的红花盆栽突然朝他一鞠躬，枝干伸到他面前，羞答答地张开原本卷成圆筒状的叶子。

“…………”他手提着脱到一半的裤子，和红花叶面对面。

“这是波利波利花，叶子每两小时开一次，可以释放安神通便的气味，”伊孜骄傲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怎么样，有用吧？”

“……………………”透过磨砂玻璃门，乔安赫可以看到他贴在门上的身影，“给我滚开。”

伊孜愉快地滚去料理区，叮叮当当，做了一堆吃的。

乔安赫洗完手出来，在转椅上扎根。

伊孜端起盘子过去投喂。乔安赫来者不拒，喂什么吃什么。

他们就这样生活了将近一个月。

乔安赫每天只做四件事——吃饭，睡觉，打游戏，改装武器；伊孜每天有无数件事，运动唱歌修感应灯做饭画画等，具体内容日日不重样。乔安赫常常感觉房内有根弹簧，稍稍碰一下就能跳半天；坐在转椅上时，身后仿佛时刻在上演伊孜的个人剧。

渐渐地，他有些习惯身后的噪音了，所以当声音突然消失时，他猛然感到一丝不适应。

伊孜的伤已经痊愈。他今天没有蹦跶，安静地坐在床上，低头翻看一沓纸。

乔安赫侧头一瞥，发现是梅里斯酒馆的委托清单，正想说什么，身前的电脑屏幕突然一黑，又一亮，黑色十字架的图案满屏乱闪。

是病毒。乔安赫迅速敲键盘，无果。十字架闪了一会，排列组合成一句话：【我会找到你的。】句末附带一个爱心和一把滴血的刀。

啪。乔安赫拔掉电源，向后靠到椅背上，皱眉抱臂。

是时候转移了。

伊孜仍低着头，视线没有离开过清单：“乔，你说，我们以后一起接委托好不好？”

乔安赫没说话。伊孜面带期待，继续道：“我记得你说你要去不同的地方，而我因为想画不同的东西，也想多去些地方。这样不是正好吗？我们做搭档吧。你看，这里就有一项委托可以一起干。” 说着指向清单上某处。

乔安赫保持抱臂的姿势，没有看他，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分神。

“乔？” 伊孜忐忑道。

“……………”

半晌，乔安赫冷冰冰道：“我要走了。” 说完开始收拾背包。

“走？去哪？” 伊孜愣愣地。

“别的地方。”乔安赫的行装很简洁，一下就收好了。他走到门边，想起什么，又走回浴室，从镜柜里拿出狸花猫的仿真投影器，扔进背包。

“别的地方是？？”伊孜跑到浴室门前。

乔安赫绕过他，径直出门：“这里的租约下个月到期，你伤也好了，自己打算。再见。”

“嗳，嗳！” 伊孜追到门外的走廊上，乔安赫已快步转下楼梯。

伊孜追下楼，就见乔安赫跨上一辆装甲摩托，将油门拧到底，顷刻消失在街道尽头，留下一连串引擎的咆哮声，回荡在街上铁疙瘩一般的建筑之间。

“至少告诉我地址………！” 伊孜跟着跑了几步，前方已没有乔安赫的踪迹。他像一阵风，说走就刮走了。

真像一阵风。伊孜落寞地回到隔间。

画板，颜料盘，厨具……里面全是他的东西。乔安赫的东西本来就少，生活痕迹更少，一走，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乔……” 伊孜在隔间内连转几圈，沮丧地嗅了嗅桌上吃到一半的压缩饼干——唯一一个还有乔安赫气味的东西。

————

几个月后，第八区地下城，角斗场。

零点以后的地下城气温骤降。几个流浪汉坐在角斗场的入口，搓着手，朝里面沸腾的空气探头探脑。

“第几场了？那小子不要命了。”

“他是实验体。”

“哦，难怪。”

出口的隧道内响起刺耳的刮擦声，黑暗被一线火花撕开。金属拳套刮在墙上，向出口移动。

乔安赫的身后，欢呼声越来越远。

他走到尽头，将金属拳套卸下，扔到身旁的柜台上。

“怎么？” 柜台后的男人在翻一本旧杂志，头也不抬。

“不要了。” 乔安赫抬起胳膊，用手背抹眼睛上的血，“我不会再来了。”

血抹干净，血色还留在视网膜上，目力所及处一片腥红，世界失去了其他颜色。

“哦。你还是拿着吧。” 男人露出了然的表情，将拳套往前一推，“很多实验体都对我说过这句话。”

常年与杀戮为伴，连存在都不被星盟允许的实验体，根本不可能融入普通人类的社会。每一个说着我不会再来的实验体，绕一圈，最后还是会回到角斗场。

“不会再来就是不会再来。” 乔安赫冷道。

“‘不会再来’，‘死也不来’，‘最后一次’………等等等等。你猜我听过多少类似的话？” 男人打量面前一身破烂工装服的少年，不屑地笑，“拿着吧，小子。你还会回来的。你们这些实验体离不开鲜血。”

乔安赫没拿拳套，一言不发地离开。

第八区的地下城过去属于比较高档的避难所。和第六区杂乱的建筑不同，这里的建筑排列齐整，严格对称，走在街上一眼望去，门窗皆是一模一样的灰白小方块。人走在街上，像走在方块世界里。

乔安赫看着这些方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伊孜之前挂在浴室的盆栽。

乱七八糟的枝叶，乱七八糟的花，除了生命，没有任何可以确定的东西。和第八区完全相反。

手机在兜里响。这几个月，伊孜每天至少会给他打一个电话。乔安赫从不接，想着他差不多也该放弃了。

嘟。留言信箱开启。伊孜的声音从兜里传出：“乔，我今天搬到第八区了，现在在安德里街2号的花店打工，你有空记得………”

乔安赫单手插进兜里，将声音摁掉。

翌日下午，安德里街2号花店。

叮铃。门顶的复古门铃响起，有人推门而入。

“欢迎光……” 伊孜直起身，看见来人后，手里的猫饭盆乓啷一声，摔到地上，“乔？！”

一只橘猫在他脚边生气地叫。伊孜恍若未闻。花丛里打盹的斑点狗被叫声吸引，跑来凑热闹。

乔安赫走进花店就后悔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又没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

“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伊孜冲上去，张开双臂拥抱乔安赫。乔安赫一愣，象征性地回抱了一下。

身着亚麻衬衫的伊孜，既没有套土布衣服时那般粗野毕露的气息，也没有穿酒店燕尾服时那种不搭调的感觉。乔安赫说不上具体感受，就是直觉很协调。

伊孜松手，与乔安赫面对面站着，上上下下打量他，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自己的幻想：“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说完泫然欲泣。

乔安赫：“…………”

也许因为正处在生长的年纪，几个月时间，伊孜的体格又大了一圈。棕色的围裙在腰腹处收拢，更显其虎背蜂腰。他现在要低头看乔安赫了。

“乔。” 他笑，“你来找我，我好高兴。”

“高兴…？” 乔安赫移开目光，撇了撇嘴，生硬道，“说到底，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

朋友这种东西，只要伊孜想要，应该有的是吧。

“为什么？嗯——我觉得你虽然总是板着脸，但人其实很不错，很值得交往。” 伊孜认真说完，冒了句部落语，接着道，“我们族有句俗话——交友贵在心。几下子就能打发的关系，不能算朋友。”

“…………” 咬住就不松口，这家伙是狗吗。

伊孜似乎又说了些别的，乔安赫心不在焉，没听见多少。

猫和狗在他们中间扑腾。狗扑起前爪邀请猫玩，被猫视为挑衅，揍之。

“嗳！不可以打架！” 伊孜中断话语，蹲下身拉开它们。

猫和狗开始环绕伊孜走位。猫在采取战术迂回，狗在玩转圈圈。

乔安赫站在一边，默默看伊孜劝架，收拾猫饭盆，再劝架。

忙忙碌碌的背影，与午后的花店格外协调。

“…………”乔安赫突然不知道手该往哪放。

半晌，他摸了摸后脖子，转身：“那我先走——”

“等我。” 伊孜蹲在地上，伸手拉住他连帽衫的衣角，仰头看他，“等我下班，好不好？”

“唔，嗯。” 乔安赫停下脚步，背对伊孜，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