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陪着母亲栽种了所有药苗,确认都可养活之后,便安顿好家中,嘱托了里正看顾照应母亲,然后带着环儿和翁三踏上了前往襄阳府的路。
这一路都走官道,未遇到什么强人匪盗,赶路倒也不算很慢。
自黄琮弼故去,黄家为守丧制已经闭门谢客许久,寻常并不常见外人。但谢翎提前寄了信笺和拜帖,知会了要来襄阳府祭拜恩师,他毕竟算是黄琮弼的关门弟子,黄家人待他总归于旁人不同。
谢翎到襄阳府内已近五月末,此时节正是多雨。
三五日间隔就来一场,雨势倒不大,只是弄得人衣衫分外潮腻。谢翎找了离黄府最近的客栈略作修整洗漱,换了簇新的衣袍,吩咐了环儿与翁三先在客栈中等候,自己一人一伞,自己踱步到了黄府。
他在正门处扣门,黄府小厮来开门时上下打量他一眼,眼中闪过纳罕,“公子有礼,府上近日并不见外客。”
谢翎含笑,“有劳你,在下谢翎,早递了拜帖于府上,劳你替在下通传,府中大人应当知道在下要来。”
他刚报了姓名,小厮皱起眉更加仔细端详他。看了没多久,眼中纳闷瞬间转为惊讶,“竟是谢大人?”
“如今已经不是了。”谢翎脸色不变,依旧温和。
小厮不敢再说其他,只垂下头略略躬身,客气的将谢翎请进门:“谢公子在此稍候,我去为公子通传。”
谢翎收了伞,跨进黄府大门。小厮关了门,小跑着往影壁后而去。
等了不到一刻,曾任礼部侍郎的黄家长子黄至道,竟亲自迎了出来,“行初!”
谢翎朝他遥遥拱手施礼,“虚白公,谢行初有礼了。”
黄至道守丧在家,如今身上没了官职,等同于两人现在都是白身,因而谢翎称呼他便也只论了辈分。
黄至道加快了步伐,几步走到他跟前,含笑制止他行了一半的礼,“行初,不必如此客套,母亲知道你来,已经欢喜了好几日,快快随我去见她老人家。”
“虚白公请先行。”谢翎还想再让,却被黄至道拉住手腕,“如今府上没有外人,你我不必如此客套。”
他边笑边拉着谢翎往里走,二人一路绕过影壁穿过回廊,直往后院而去。黄家老宅是五进的院子,黄至道拉着谢翎走的急,待到后院正房见了黄老夫人,谢翎额角上甚至已经透出细汗。
黄老夫人见他竟还有些气喘吁吁,一时间颇为诧异,“行初?”
谢翎定了定心神,撩起衣袍跪下郑重道:“行初拜见师母。”
“快快起来!”黄老夫人急忙示意儿子上前搀扶。
谢翎不疾不徐的站起身,被黄至道请到左边距离黄老太太最近的上首位置坐下。
谢母眯着眼上下打量他几眼,语带中透出隔世般的唏嘘感:“行初,你比从前清瘦了不少。”
谢翎微微向前倾身,“劳师母挂念,只是赶路匆忙,所以这几日看着瘦了些,不几日就养回来了。”
黄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师傅若在,看你如此不爱惜自己,只怕又要罚你。”
一语未尽,谢翎眼神黯然,眸底漫上淡淡哀伤之感,“师母教训的是,行初都记下了。”
气氛一时沉闷。
但谢翎很快调整了心绪,“清明时节我未归乡,竞没能祭拜恩师,实在是谢翎不孝。”一日为师,师终身为父。恩师昔日待他与自家子侄毫无差别,如今恩师故去,他也当尽心祭拜才是。
黄老夫人看着,矍铄的眼睛里涌上怜惜,“好孩子,你那时正艰难,你师傅泉下有知,自是不会怨你的。”
唉,好好的一个孩子,竟无辜被牵连入牢狱,平白无故得了一场灾,怪道如今身子这般虚弱。
谢翎眼中露出羞愧之意,“师母说的是,但今日行初已经周全,当好好祭拜恩师才是。”
他如此说完,黄老夫人与黄至道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犹豫。
谢翎余光瞄见,也并不多说什么,只等着黄老夫人答话。
最终,还是黄至道轻咳了一声,略带汗颜的对谢翎说:“行初啊,原本你来,开了我们自家家祠,你略作祭拜尽了心意就好,可是几日前太子便命人传来书信,定了这几日也要过来家父。所以我与母亲商议,待太子殿下来时,你二人一共祭拜便再好不过了!”
霍擎洲要来?
谢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心口一滞,脸上笑意险些维持不住。
还以为至少三年之后才能再见,却不想竟然这么快…
霍擎洲为何要来襄阳府?是陛下命他来的?还是他自己,想要借着黄家的情分和陛下对恩师的挂念,来紧密自己与恩师后代子辈们的关系?
四皇子那事若办的稳妥,他定当已经被陛下严惩过才是。如今怎么会突然想着出京了?
种种念头在谢翎脑前后中闪过,激的他渐渐心神不定不定起来。
黄老夫人最先看出他面带异样,忙俯身关怀说:“行初,可是哪里不适?”这孩子一路从荥阳劳累过来的,可别是刚到黄家就给累病了吧?
这一声终于把谢翎从思绪中唤回了神。
他稳了稳心神,复又歉疚道:“无事,只是听虚白公说起太子殿下,不禁有些惦念陛下。劳师母惦念,是行初的不是。”
黄老夫人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如今你的身子要紧,那些官场之事,就莫要再挂念了。”
“是”谢翎垂下眼眸,“师母说的是。”
黄至道看着谢翎,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父亲生前最是中正平直的,却自收了谢翎为徒之后,就对他百般照拂,当着陛下也不曾避过什么嫌,甚至还带着他与太子一道儿上课。
如今父亲归于九泉之下,谢翎没了庇佑,竟被人害的半分还手的力气都没有,从首辅之位直接跌落泥尘成了白身。
黄至道心中一酸,首辅之位啊...他平生连肖想也不敢,谢翎却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捷足先登。
除却当今圣上的嘉赏,他自己的才学本事,也实在是不可忽略。
想到此,黄至道眸光忽然一动。
家中几个小的将要长成,过了三年孝期便该去参加科举大考。若是能留下谢翎在府中做西席教导那几个混小子,哪怕他们其中只有一个,能一举夺魁,对黄家再入朝堂也是大有助益!
黄至道这边儿愈发深思,黄老夫人却还在与谢翎道:“太子殿下既然要来,也彰显了皇家器重我家的恩德,我与他们几个商议,索性大办一场,你们二人一同祭拜,也算是全了你们同门一场的情分。行初,你以为如何?”
黄老夫人都如此说了,谢翎也不敢再说旁的,便顺势道:“自然都依师母所言。”
黄老夫人甚是欣慰,又问了些别的,谢翎一一答了,又与黄至道聊了些旁的无碍于朝政的话。三人一言一语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黄老夫人最后结束了话题,“如此,行初便先在府中住下,待太子殿下来了一同祭拜过后,再论其他。”
谢翎起身拱手施礼,迟疑了一瞬,又对黄老夫人说:“来时还带了车夫与一个小丫鬟,现下正住在客栈中,今日便不能陪师母,且先等安顿了他们,行初再看望师母。”
黄老夫人皱眉看着他,不悦道:“尽接来府中安顿就是,没得进了家门,还想折腾着住在外头的。”
黄至道也在一旁道:“行初放心,我自会交代下人照看好他们两个。”
谢翎浅笑道:“那便依师母之命。”
黄老夫人热切道:“我已叫他们收拾好了厢房,叫他们领你过去看看,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来回我,我即刻着人去给你安排。”
“不敢劳动师母。”谢翎又客气了几句,便由下人领着,往前院厢房中去了。
他走后,黄至道一脸激动的对黄老夫人说:“母亲,儿子瞧着行初甚是不错,若能留下给家中几个皮猴子做西席,对他们往后的课业定然大有助益。”
黄老夫人没了方才的精神头,身子一歪,依着榻上的软枕语调悠长道:“只怕是难。”
“母亲何出此言?”黄至道大为不解。
谢翎如今没了官身,只靠家中薄田那点微薄银子,恐怕也是难以支撑。他若道府中来做西席,黄府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
如此圆满之事,他怎么会拒绝呢?
“离了官场就失了智了”黄老夫人不满的扫了儿子一眼,“他家中还有老母,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他怎么肯舍了老母千里迢迢到这襄阳府来,只为了你拿的那点束脩。”
“便连同他家中老母一起接近府中照应便是。”黄至道理所当然道。
黄老夫人对儿子的迟钝有些无语凝噎,过了好半天才瞪了儿子一眼,憋着气道:“你方才未听行初说,家中已经安顿好,谢母另种了几亩药材,也拖了县丞的关照,往后荥阳县中所有药铺,都要从他那里购入药材。”
“他虽没有成家,但也谋算了事业,又有老母记挂,自然不会轻易动身挪到旁出去。”
经黄老夫人提醒,黄至道才恍悟其中关键。幽幽叹了口气,语调里满是惋惜,“行初之才,若只在乡野地头上施为,实在是浪费了父亲一番苦心教导。”
谢翎的才学,即便是朝中政见不同者,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一句浅薄。但他以后若真要淡漠于乡野间,架海擎天的本事都浪费了不说,只想想便叫人不得不感慨世事沧桑。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往后朝堂上前途实在不算明朗。
“你说的我自然知道”谢母顿了一瞬,然后目光灼灼的盯着儿子道:“你若是真看得上行初的才学,又舍得儿子,便让他们跟着行初一道儿回去也是一样的。”
黄至道一愣,面上闪过纠结。
好半晌之后,才把心一横道:“我与二弟商量,若他愿意,便叫家中几个小的都跟行初去荥阳!”
黄老夫人屑睨了一眼儿子摇摆不定的脸色,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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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翎请黄府中小厮接了翁三和环儿过来,之后安心在黄府住下。但住下后他却也没闲着
黄琮弼膝下育有两子,长子黄至道他已经见过,次子黄文瀚,他来时正好陪夫人去庙里上香,便没有得见。
直至第二日黄文瀚听说他来,邀他去书房中谈论经史杂文,才终于得见。二人相谈甚欢,甚至谈的有些废寝忘食。后来就连黄家小辈,也都慕名赶来旁听。
黄家长房黄至道有两个儿子,次房黄文瀚也有两个儿子。年岁都不过十六七,正当是该要紧读书之时,索性左右无事,谢翎偶尔去黄家家学中看他们读书。如此又住了五六日。
这日晨起,黄家下人突然郑重洒扫所有院子,谢翎去向黄老夫人请安时还瞧见,黄家管家更是神色郑重,有条不紊的催促着下人们事无巨细的布置。
霍擎洲可是这两日便到黄家?
谢翎眸子一晃,眼底闪过复杂意味。
霍擎洲可知道他在这里?若是知道了,又会是什么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