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命运似乎把倾念二人编排进了意外那不受控的一边。
翌日清晨,哑巴秀才生火做饭,因没估量好三人的饭量,导致一大坨冰块下锅砸穿了锅底。秀才收拾锅底的时候把灶膛半灭的木柴抽了出来,寒风一吹,火星四溅,引燃了经年累月被火烟熏烤的厨房木架。
就这么一把火,在冬日的清晨越烧越旺,烧光了秀才半辈子的家底才堪堪停歇,只给秀才留下一个装了几颗烂菜叶的地窖。
面对欲哭无泪的秀才,倾念只能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一锭金子,跟廿九继续踏上逃亡路。失了母蛊的廿九,身上类人的性质也少了很多。他酷爱人烟稀少的山林小道,竟然被枝头落雪给砸晕,骤降的温度让子蛊被迫陷入休眠状态,廿九眼睛一闭,连呼吸都趋近于无。
主心骨没了,倾念就像那没法翻身的咸鱼,踌躇半晌,竟打听着向城镇跑去。
雪压竹枝软,道路两旁疾驰向后的风光中,间或有大片的雪团被压弯的竹枝挑落在地。雪白褪去之后,仍是一片被冬日寒冷吹掉色的黄绿色竹林。这条路是通往水陆交汇枢纽同州的小路之一,也是倾念吹了一夜冷风后选择的逃命之路。
同州水陆皆便利,人流量堪比水中的鱼,有来有往。皇帝的眼线,在这里只多不少。倾念想要浑水摸鱼,却忘了自己才是那被看上的鱼。
竹林太过茂密,使得日光好似淅淅沥沥的细雨,在风吹的间隙才能落到林子里。倾念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右后方的竹林里,兴许是多日逃亡锻炼出的直觉,他总觉得那里的动静太过规律了些,偶尔透露的寒光总会闪了他的眼睛。
杜烟本想敷衍了事,混个杜封没耐心的时长回去领罚,在通天楼后厨吃了一顿霸王餐后晃悠到这里消食,怎奈何缘分的使然,让他撞上这毫无防备的一傻一残。
这样都不出手的话,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杜烟在心里暗自默哀二人的悲惨命运,同时抽剑一闪而上。
马腿被斩断,骤然的失重感让倾念猝不及防,背负着昏迷不醒的廿九颇为狼狈的滚到了小路旁泥泞的草堆里。
索性冰冷的雪也有一瞬的柔软,为伤残的二人提供了一个缓冲的余地。即便如此,倾念娇生惯养十几年的躯体也经不住摔打,被雪地嗟磨的半边身子火辣辣的疼,脸皮险些被蹭掉半边。
他虽新学了不要脸的技能,但也不该如此务实,更何况那是针对廿九撒娇的情况。
偷袭者似乎对立马杀人的兴趣不大。至少从他闲庭信步的姿态来看是这样,他本有机会一剑砍掉他们的头,却只是剑过无痕的斩断了马腿,让两个残废更残废。
倾念顺着偷袭者的破衣烂鞋往上瞧,熟悉的脸脱离画像墨笔勾勒的范畴,着实让他愣怔了一会儿,本该是心火的主人,却也成了可怜的阶下囚。
杜烟有些冷,抱着胳膊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干净的剑戳着殷红的雪,他瞥见倾念的目光,疑惑道:“我们没见过才对,怎么看你的眼神,倒像是旧相识?”
看来师弟没有好好听话。
倾念把廿九捞起来抱在怀里,随意含糊道:“可能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杜烟来了兴致,踮起脚尖蹲下,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你一两岁吧。”倾念倒也没有骗他,不过幼年时不足片刻的相遇并不值得铭记,此后源源不断送来的画像和记录才足以一次次加深对世子的印象。这些话外之意,倒不必对他袒露什么:“明玥公主回京,迎接的宴会上师父曾带我赴宴。”
杜烟唇角勾起:“看来国师的弟子各有特色,你记性不错,那个却有些缺失。”
倾念没去纠结世子的来意,闻言却有些惊讶:“师弟还活着?”
“你倒是意外的很。”杜烟跑了一路,嗓子渴的冒烟,此刻也不挑剔的寻了块没有痕迹的雪地,抓了两把雪捏瓷实,权当馒头嘎吱嘎吱的啃着,冰的舌头都没了知觉:“他活着还能影响你的亡命之旅不成?不过也没关系了,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
杜烟没有趁手的家伙,只好顶着倾念如临大敌的眼神抽了廿九的腰带,结实的将二人捆成了命苦的鸳鸯粽。没办法,他自己的破衣服要是没了腰带,一准跟水一样散开了。他们的分量不轻,杜烟看着地上两半的马匹,头一次无语到想给自己来两下。
他对俩小弱鸡耍什么帅啊,这下还得出死力把人扛回去。
蛊虫实在臭,尤其是廿九这个被蛊虫浸染了将近三十年的虫人。那个味道,简直阴魂不散的往杜烟鼻孔里钻,就算他变着花样迎风跑也不行。
约莫跑出十里地,杜烟终于被熏得忍不住了,两人一扔,扶着墙根吐了个昏天黑地。
倾念被倒挂着抗一路,胃疼加头晕,再身临其境的听着声音,更是忍不住,但他总不能吐到两人怀里,只好咬紧牙关,气急败坏的说:“我们被你当沙包甩还没吐,你吐个什么劲儿啊!”
杜烟脸都白了,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整一个看上去楚楚可怜:“太臭了……蛊虫太臭了……”
三下五除二的解开二人,杜烟掐着鼻子拎着廿九衣领,寻了一家人的大水缸。给出一两银子的巨资买下水缸,搬到墙根处一拳凿烂水缸,杜烟囫囵的把廿九塞进去,盖上盖子后跑到远处松了口气。
“跑什么。”杜烟没好气的说:“不想活了得往北跑,那里的河沟深,淹死总比投炉烧死好。”
倾念只好又走回来,唉声叹气道:“如果可以,我更想活着。公主怎么样了?”
“她泉下有知,一定会托梦给你。”
“……”倾念硬着头皮回绝他可能是客套的话:“还是……算了吧。出京前,公主曾询问过我心火的事情,我告诉他我师弟会带着心火,路过落雁湖。”说着他还觑了眼杜烟的神情,挑拣着往下说:“到时只需将消息透漏给王爷,王爷为确保事情不脱离掌控,必会派遣世子前往击杀阻拦,到时心火手到擒来。”
杜烟垂眸,苦苦思索一瞬,最后耸肩道:“可母亲并未将此事告知于我。你口中公主的指示,只怕早就是父亲的指示了。边陲尽在父亲的掌握中,你们的小动作,又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倾念哽着一口气:“原来……如此吗?”
他上了个大当,还顺带把心火也买了,便宜师弟只能算买一送一的赠品。
“走吧。”杜烟胃里终于不再翻腾,他拎着倾念的腰带,足尖一点便飞身房顶,轻飘飘的从街道上方飞到了船上。
下头的商贩本来还在嘀咕着看热闹,直到两人鞋底的脏泥落到摊位上,这才引来骂声一片。
“喏,你要的人。”杜烟本想帅气的把人扔出去,奈何倾念身量纤纤,在他手里双腿拖地,很是不雅观的蹭着地趴在了杜封脚前。倾念膝盖本就伤了,这下蹭的更疼,龇牙咧嘴的抬头只能看见杜封被优渥生活养出来的双下巴。
杜封可不知道倾念的想法,否则非得给他两脚不可,他盯着衣衫褴褛的儿子,似是觉得扎眼般皱眉道:“另一个呢?”
杜烟拢了拢衣袖,语气淡淡道:“嘎了,扛到半路臭的不能行,我给撂河里了。”
“那就算了。”杜封之意不在蛊虫,而在国师。国师城府极深,在皇权下几十年,不可能只将陆与荣做了改造,还得有另外试错的存在。不管倾念有没有入国师的眼,至少在他这里是试错的存在。
杜烟一瞧就知道他又想入非非,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没事我就走了,有事也请找别人去。”
杜封心情好,不跟大逆不道的儿子计较,挥手叫来心腹吩咐道:“取血,准备试药。”
“可主子……”心腹看了一眼倾念似是可惜道:“一旦试药,他药人的体质便有改动,国师的手笔也难以留存。”
杜封嗤笑道:“那又如何呢?他陆沉星的儿子在我们手上,当初让他跑了,如今总不会再让他儿子跑了。国师只是寄人篱下,又非死了。”
心腹闻言,会心一笑进行附和,只把杜封哄得不知天高地厚,恨不得当即便把国师从皇帝床上揪过来,给他长生大作。
说来也真是孽缘,远在京城双子的母亲,竟也是杜家人。只可惜她所属旁支,被推进皇城只是稳固边陲的物件之一,谁承想这样一个廉价的物件,也有拿捏杜家族长和皇帝的本事。若非杜家族长太过痴情,她的双子此刻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搅的风起云涌无一刻安宁。
京城和边陲就像一团毛线,纵使里三层外三层的隔绝着,拆开来看却还是一根绳上。如今这根绳成了乱麻一团,唯有快刀能断。
杜封想做这把刀,却也忘了刀是被人握在手里,可见自以为是之人,只看得到自己的周围方寸。
倾念对心腹来讲非亲非故,取血过程也不可能如国师那般留有余地。等这副空壳被送入牢房,几乎只剩下回光返照的余地。
等心腹走后,陆与荣赶紧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将之前顺走的药用在了他心口的大洞上。黢黑的丹药一覆盖伤口,倾念的脸色就缓和了许多,但还是口歪眼斜的模样,比之前还要傻。
陆与荣慈爱的摸摸他的头,念叨着:“傻就傻吧,小命还在就行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倾念,还是苟活至今一无进展的陆与荣本尊。
夜半时分,一户农家静悄悄的后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引得鸡笼里的鸡胡乱飞腾,咯咯声不绝于耳。农夫被吵醒,还以为是黄鼠狼来偷鸡,举着叉子就冲到后院,却不见黄鼠狼的影子。
鸡群慢慢平静下来,农夫心里虽然疑惑,数过鸡群后没有损失也就作罢,拿着叉子回屋裹着被子睡觉。
躲在鸡饲料盆里的鸡屎坨送了一口气,吹的饲料漫天飞,又把附近找食的鸡吓的一蹦。它伸出两只软绵却有弹性的小手,扒拉着拯救自己于饲料海。期间虽略贪赃了点鸡饲料,但它想这群鸡应该不会在意。
“味道还不错。”鸡屎坨临走用自己容身的碗装了满满一碗,又薅了一把公鸡花里胡哨的尾巴插在脑袋上当装饰,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农夫的鸡圈。凶神交待它找一个人附身后就消失了,鸡屎坨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自由的怀抱,可凶神留下的印记明晃晃的提醒着它,身为小弟该有的自觉是什么。
于是鸡屎坨不远万里,搭了无数顺风车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应该被附身的人。
就在面前的大水缸里。
不,也不完全是人了。鸡屎坨闻到了蛊虫的味道,被鸡饲料填满的胃暂时让它歇了食欲,任劳任怨的从水缸底部拳头大的破洞挤进去。它柔软冰凉的身躯无限拉长变薄,像是一张保鲜膜覆盖住廿九从头到脚的身躯。
在探测到心口的大洞时,鸡屎坨有些苦恼:“怎么还破了个洞,要给你修复的话要不少能量呢……”
可是不修复的话,它又怕那位凶神借着由头要它的小命。屈服于强权的无奈使得鸡屎坨这个小鬼,逐渐拥有了正道光辉。
廿九的魂魄丝丝缕缕的被蛊虫缠绕着,就算就下来也是残缺不全难以修复。鸡屎坨也没这样通天的本事,只好先委屈他挤在角落里,自己适应了好一会儿做人的过程。
农夫再次被后院鸡群的动静吵醒时,几乎是火冒三丈的抄起叉子翻窗落到后院。趁着雪地反射的月光,农夫这次看清了罪魁祸首,一个抱着鸡饲料盆吃的正香的男人。
农夫:“……?”
鸡屎坨:“……!”偷吃被抓包了怎么办?!
“给。”农夫小小的屋内是无边的尴尬,他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摆在鸡屎坨面前,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娃子,以后饿肚子就来找叔,叔虽然没啥钱,但管你一顿饱饭还是有的。”
鸡屎坨上次当人还是上次,早就把食物的味道扔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好吃的两眼泪汪汪,让农夫看了更是心酸。
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到底是有多走投无路才去偷鸡饲料啊。
吃饱喝足,鸡屎坨悄悄赶走农夫家里的三两只小鬼,心满意足的上路。
杜封的船队就停靠在同州港口最显眼处,当地官员面对架在脖子上的刀,明智的选择了自戳双目,丝毫没有走漏边陲王爷想要造反的风声。对他们来说,哪怕是条狗当皇帝,都不影响他们吃喝玩乐。
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就目前来看,这应该是整个国家都认可的至理名言,说到做到。
鸡屎坨溜进船舱,巧合的途径小厨房,略微驻足半柱香的时间后捂着肚子出来,脚步略有沉重的寻着去牢房的路。
陆与荣再次把倾念翻开的白眼合上,抬头便瞧见了如同丧尸的廿九歪着头站在门外。它还不是很适应目前的身躯,这样看陆与荣带着点娇小可爱的意味,让它遗忘了片刻被凶神收拾的痛苦。
“你不记得我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与荣被动的体验了一把负心汉的感觉,迟疑的摇了摇头。
“是我啊!”鸡屎坨本想报上自己威风的大名,又怕陆与荣不认识,涨红了一张脸嗫嚅道:“我是……鸡屎坨。”
陆与荣一向置身事外的冷淡表情皲裂一瞬,干巴巴的开口:“竟然是鸡屎坨……果真是男大十八变……吗?”
鸡屎坨徒手拧断了锁链,开门进去,非常熟稔的盘腿坐在他身旁,害羞道:“也不是,这是凶神……呃,这是……恩人让我找来的躯体,目前只是借用。说起来,要我救你们出去吗?”
要出去吗?
陆与荣拿不定主意,下意识的扭头想要询问杜烟,却只看到他的牢房空荡荡,只有地上的一片剩菜。
“我原本以为你的存活是我手抖的意外,可他又活过来,才真是让我意外。”杜烟从黑暗中现身,刀剑的寒光闪的几人面色都白了两分,他看向廿九的眼神分明是在看死人:“国师的弟子有能够存活的手段,没成想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杀手跟你走的近了,也能有这般手段。如此倒也不怪父亲对国师所谓的长生趋之若鹜。”
“蝼蚁尚且能复生,更何况比他尊贵人的性命。”杜封顺着杜烟的话往下说,饶有性质的看着不明所以的廿九,“国师玩弄人命,比大街上耍把戏的人还熟练,这如何不让人心动呢?”
这父子俩亏心事没少干,夜路没少走,却从未碰见过鬼。因此在长生都存在的情况下,他们却从未想过鬼附身存在的可能性,一叶障目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了吧。
“为什么会心动呢?”陆与荣身旁两人一死一残,自己虽有心火,却也是镣铐在身,他不解道:“这世上又不是活得久说了算,长生或短命的,只消自己活的满意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杜封笑了,笑他的幼稚与不解:“死了生前的所有都是灰飞,那我自然要长长久久的活着。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或许等你也死过一遭,就明白活着的滋味有多好了。”
也?陆与荣低眉敛目的收回视线,目光中尽是思索的复杂。杜封说也死过一遭,究竟是类比了谁才这么说?
当初月下的那对双生兄弟,究竟是谁活下来了?
陆与荣发觉自己又上了人云亦云的当,他是相信杜寒沙不假,可自己也被他坑害的不浅。而且,顶着剑客皮囊,谁知晓里头究竟是谁呢?有杜寒沙的存在,会不会也有杜暖沙呢?
“别想了。”杜烟直着腿坐回了隔壁牢房,从衣摆上摘下一粒干硬的米,捏在指尖搓了半晌:“死的就是杜连,杜封是大病一场才幡然悔悟。他想要的太多,只有活着才能满足他的幻想。”
“……”陆与荣把馒头给他递过去,想要问问他小时候跟狗抢吃的是怎么回事。可对上他那双眼,这话有些难以启齿,纠结的把馒头上抓出五个洞,杜烟接过去的时候簌簌掉渣:“……我手是干净的。”
“狗嘴里的东西都吃了。”杜烟毫不在乎,咬了一口慢慢的嚼:“你的手可干净多了。”至少比我的干净。
杜烟看了看自己的手,以及馒头周边隐隐的黑,顿时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