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希望无常之事发生在你的预料之外时你也能这么想。”陆沉月以手捏灭灯盏的火芯,光亮和温暖被通天阁的冷风冷语带出二人之间,留下刺骨的无言。
“本就如此而已。”
死后生前唯一一次的狂欢,终结在二人各自心怀鬼胎的言语刺探中。他们在渴求对方的信任一事上始终保留着原始的纯真,却还是让层出的手段给挤到了良心的角落。皮囊和内心,不管缺了哪一个,都无法再将对方视为记忆中留恋的那个。
“你知道的,与荣有两个结局,但只有一条路可走。”陆戴月捻起他一缕沾了风雪的头发,细细在手心擦干,亲昵的像是半个时辰前:“我不想你怨恨我,所以我们需要大把的时间来冲淡仇恨。”
陆沉星同他拉开距离,进退有度的仿若他们仍是一站一跪的天子和臣民,而非扰乱世俗和常理的兄弟,“爱意也是如此,你尝过仇恨的滋味,知晓它和爱意的区别,也该明白它们在心中扎根有着怎样的分量。”
天子一言九鼎,此刻也惧怕一语成谶的威力。陆戴月顾左右而言他:“叛逃者死活不论,但陆与荣一定会死在祭祀仪式上。这也是我留他到现在的原因,除非你真的肯舍己为人。”
蛊虫对自然造就的冷热并无太多的抵抗力,廿九的手指愈发的僵硬,几乎要抓不住纵马的缰绳。
疾驰所带来加倍的风雪俱被坐在前头的廿九挡了去,倾念抱紧他,切实的感受到自己的温暖已经抵消不掉怀里人逐渐冰冷的趋势。
廿九就像是冬日的风雪,虽然刺骨凌冽,但暖风尚未把春日送来时,风雪就有消融的可能性。而现在他身体逐渐冰冷,似乎就要变成空中抓不住的风雪坠落。这个念头一经想起,便演变的不可阻挡,倾念只好裹紧自己的斗篷,努力的为他传达冬日的暖意。
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贴上来的热源稍稍驱散了寒冷的副作用,廿九调整坐姿,使得身后人能够更舒适的趴在他背上,“前面不远就有一处村庄,我们今夜在村内找户人家休憩。”
倾念捂住口鼻,才使自己免于被冷风吹到窒息的下场:“身后的追兵怎么办?你一个人能跑,带上我就是累赘。”
这话落到廿九耳朵里,倒像是担忧自己被丢下的发问。廿九心中酸涩,却还是耐心安抚:“放心,我就算死也会把你送到边陲再咽气。”
“说什么呢?”倾念知晓自己的问题被他曲解了意思,陡然提高嗓音解释:“生死如何岂是你能置喙的?你从宫中出逃只是为了寻死吗?我害得你丢失了母蛊,此刻危在旦夕,你的生命不该是能为我随意舍弃的东西。”
廿九充耳不闻,只当倾念掏心窝子的话是热乎乎的耳旁风,更是发狠的奴役身下的马匹,鞭子破空声阵阵,马蹄疾疾的向村庄驶去。
每个村庄里,似乎都有个被村里人都排斥的存在。而现如今这个口不能言的存在,倒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温暖的落脚点。
这位口不能言的村民曾经是个秀才,因不小心撞破了村中人的奸情而惨遭污蔑,被奸夫割了舌头诋毁人品。众口朔黄金,秀才一夜之间失去了今生努力所换来的一切,不得已流落与村外,靠着双手积攒出温暖的家。
秀才双目没有问题,一眼看出这借宿二人背负不凡,饶是被他们垫在马鞍上的半块破布就是他劳作十年也难以换取的昂贵丝织品。所以秀才短暂招待二人后,自觉地挤到了柴房,铺好稻草地铺后堵着耳朵倒头就睡。
廿九确认此人是真的睡着后,松了口气瘫坐在床上,解开的衣襟露出胸口一片青紫的伤痕来。
他们二人自从宫中出逃,不急不躁的亡命之旅第二日便被宫内的追兵打破。廿九体内的母蛊年份久远,对这些追兵而言是极大的诱惑之物,蛊虫间的相互吸引使得追兵比腐尸周遭的苍蝇还难以摆脱。迫于无奈,廿九以身犯险,用胸口两指宽的贯穿伤口换来摆脱追兵的短暂安宁。
得益于蛊虫的蕴养,廿九的性命似乎也与蛊虫画上了等号,只要体内的子蛊不死,他倒也能拖着残破的身躯继续苟活。倾念药人的体质对蛊虫没有多大的用处,自然也治愈不了廿九胸口的伤。他每每看着这个伤口,身上就犹如实质的泛起伤痛,只能尽力的用自己的血肉压制他每日的痛楚。
帮廿九处理了伤口后,倾念本该收回的手却按在他胸膛上久久不能放下。他的血肉治标不治本,若不能尽快拿回母蛊,廿九的性命可就比纸鸢还脆弱。可一旦有机会拿回母蛊,便证明追兵也近在咫尺,他们还有没有后续的命去逃跑也是未知数。
这样看来,自己一时任性的出逃,倒是赔上了两个人的命。
倾念担忧的神思不该为他出现。廿九这样想到,忍痛扯出一个吓人的笑容:“这半月有余,你倒是学会了登徒子的伎俩。”
“……你当时是认真的吗?”
“现在也是。不过你先等等……”廿九止住他宽衣解带的动作,抹了把脸说道:“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掰开一个受伤之人的禁锢并不费力,倾念轻而易举的压制住他,第一次体会到力量能够带来怎样的快乐。他摸了把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廿九,冷笑一声道:“现在不是时候,那等你死了是时候?”
廿九还想狡辩两句,但倾念已经无师自通该如何堵住一个人的嘴。两人未出口话最终还是在磕磕绊绊的你来我往中交流完毕。
想着第二日还要骑马,廿九覆上去温柔道:“放心,不会做到最后,我会很小心的。”
倾念双唇被咬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疼意蔓延至整张脸的绯红。他按住廿九的手,神情不动于衷且无辜:“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不是好欺负的人就应该被一直欺负。”
“什么……!”廿九眨眼间顿感天旋地转,再睁眼就是倾念盖上来的手,以及另一只摸到腰后的手:“停停停!”
倾念:“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会比你更小心更温柔的。”
独属于倾念的温暖在一惊一乍的叫嚷中融进风雪,萌发的春意潮湿而温暖,搅扰的烛火摇曳生姿。
——
有人的逃亡之旅寒室生春,而有的人直到头顶的薄雪被热气熏化了才知道自己昨夜睡在了砚台上,以自身作纸承载了泼墨之姿。
“你的心眼比墨汁还黑。”陆与荣气的面无表情,使劲到撒气地步的揩掉额头混了雪水的墨汁:“我现在怀疑你是乌贼精,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剑客挂着恼人的笑意,笑吟吟的说:“嗯嗯,什么机会,洗耳恭听。”
陆与荣把脏手帕扔到他脸上,被后者轻而易举躲过,整个过程中都透露着贱兮兮的感觉,陆与荣压着火气沉声道:“自己把自己绑了,架在火上烤吧,有香味就是乌贼,有臭味就是人。”
“不臭了。”剑客明显对他刮了自己胡子的事情铭记在心,挑衅的夹着他的头说:“胳肢窝都是香的……”
陆与荣掐着他胳膊窝的肉转了一圈,让剑客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亲近之人的险恶之心,竟然能有如此地步,简直令人发指。
“嘶——”剑客跳开一步,揉着胳膊窝龇牙咧嘴道:“真狠心啊你,知道自己结婚就开始家暴我,你就仗着我没娘家可说理,嘤嘤嘤……”
陆与荣皱眉撇嘴:“如果这个世界有录音机,这些都将成为你发癫的铁证。”
剑客还想再皮两句,只可惜耳朵一动听到了某些动静,他只好留下一个神秘道欠揍的笑容,转身消失在陆与荣的视野之中。
不一会儿,倒霉弟弟杜连就从拐角处翩然走出,在雪地上踏出一串清晰的脚印。
杜连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还想着我来的不巧,没成想正是时候。昨日有书落在了这里,你有看到吗?”
附近隐匿起来的剑客稍稍给了陆与荣对峙的底气,他看了眼杜连开始睁眼说瞎话:“什么书,地上都是雪,我没看到。很重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杜连沉稳的像个假人,就连眨眼的频率都保持在最迷人的节奏,这样的一张脸上能够出现如此鲜活的可惜也让人惊叹:“这样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先不打扰了。”
“打扰倒是算不上。”
只要不打人随便你干什么。
雪地上只有一排脚印,鲜明有些过分。如果是猫咪踩出来的,陆与荣可能还会蹲下来欣赏一会儿,脑部猫咪走路的样子。可一想到这是面前此人踩出来的,陆与荣就有些倒胃口,怀疑究竟是他的脚正反一致,还是他今早只出不进。
当然,陆与荣以自己不会欺骗自己的双眼为主,觉得答案可能是后者。杜连明摆着知道书本丢在了他的门口,然后借由找书的借口在陆与荣房里蹲守一夜,第二日讪讪离去却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也亏得他脑子转的快,没在明面上挑破二人各自怀疑的状态。
忽略彼此的心怀鬼胎,倒也算得上和谐友善的交谈。
杜连点头侧身,谦逊的请陆与荣先走,一双眼睛像是被吸引的磁铁,牢牢的粘在陆与荣后背上。直到陆与荣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杜连这才肯收回视线。一回头,杜烟手下那个邋遢的剑客正蹲在房顶,不知在这里观察了多久。
这样居高临下的目光,比那夜过于明亮的月光还让人讨厌。
杜连对他略一点头,随后款步离开。
剑客蹲的腿麻,毫无形象的改蹲为坐,歪着头从耳后抓出来一条半指长的透明蛊虫。蛊虫浑身透明,像是水珠连成的线,唯有头顶处一个漆黑的眼睛代表这还是生物的一种。剑客随手抓了把雪融成水球,将快要干瘪的蛊虫塞了进去。
蛊虫在水中肆意舒展,不一会儿就分泌诸多明晃晃的丝线,牢牢的兜住周身的水,拿远了看就像一个巨大的茧。
剑客把水球装进水壶里,瞧着杜连机械的走远感慨:“地府的手都伸到这里来了,看来忽悠鬼的功力渐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收编的那群疯子。”
剑客口中的那群疯子,便是妄图夺取杜寒沙能力的组织,反被诅咒后变成鬼手的东西。他们本就各有各的疯,融合成一体后,更是朝着癫狂的方向一去不返。
“也罢,还没到狗咬狗的时候,先让你们假惺惺一段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