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里药人死了大半,廿九费劲的将他们拖出去烧了,洗过三次身上还是有挥之不去的酸臭味。
现下牢房里的臭味儿还没散干净,廿九就得给尊敬的国师大人换上一层新的稻草。圣上虽然没特意嘱咐国师大人该有的待遇,可那一双眼睛是看牢房内哪哪都不顺眼。廿九这么多年也没白活,趁着国师还算是个热乎人的后劲儿,麻溜的把牢房升级了一下。
国师跟圣上藕断丝连的牵扯不清,可另外被连坐进来的倾念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甚至于地上的稻草还带着乌黑发臭的血痂,到处是上一个药人居住的痕迹。
倾念小心的用脚尖把锁链和脏兮兮的稻草踢到墙角,撕了半截袖子垫在地上,像个被人痛扁过的落水小狗,可怜巴巴的抱着膝盖坐下了。眼看廿九路过,不明所以的倾念还打算上去卖惨,可惜守在外头那个像干豆角的老太监钻了出来,尖言细语的把廿九给支走了。
等密道里彻底没了动静,倾念盯着鞋尖干巴的泥点子,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一连串比山体滑坡还迅速的变动。
国师自然是摸到了廿九藏给他看的瓷瓶,嗅闻之后也确定了其中的东西。瓷瓶起到了传递消息的作用,在国师手中碎成了渣子,簌簌的落到稻草中。他们二人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无关乎阴谋诡计,只是横亘半生的赌气行为。
“师父……”倾念沉不住气,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他对圣上喜怒无常的形象就多一分惧怕:“师兄也被抓起来了吗?”
倾念从不过问师父的决定,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国师感知到大徒弟倾言在鼎炉中,索性他也并非真正的人,关上几天不碍事。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在二徒弟身上,隔着厚厚的几堵墙,倾念怀中的心火光芒依旧:“他无事,心火是怎么回事?”
国师能注意到,就证明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那点小九九。倾念有心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可这样也改变不了他曾背叛过师父的事实:“……师父,你会怪我吗?”
“万般皆是命,一点不由人。”
倾念不知道师父这句话什么意思,密道内静可闻针,倾念几乎连呼吸都收敛了。他尚且不清楚宿命给出的选择是什么,便已经置身于最终的结果里。陆与荣想要偷换心火或许只是突然兴起的一念,但他把一切都做了。
廿九处理完上头的杂事,听从圣上的吩咐送下来一面昏暗的铜镜。
铜镜虚虚的摆在国师面前,后者感受到冷热的不同,精准的擦掉镜面上一滴多余的雪水。
国师摸到耳后一块皮肉,手上略微用力,便听得皮肉撕裂的声音。斑驳的伤痕像是寄生的诡异生物,被国师一点一点的撕裂,露出底下长久未见过天光的惨白皮肉。这张脸他抚摸过太多次,也目睹兄长用这张脸做出各种表情,久而久之,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该怎么使用这张脸。
现在故人之间的联系,也只剩下这张脸。
廿九看着这张脸,思绪不可遏制的飘到了一张画像上。那张画像出自圣上之手,就悬挂在书房的显眼处,廿九本以为那是圣上对先帝思念之情的流露。现在看来,也许是圣上内心最放纵的念想。
圣上把最不该肖想的人,以最明目张胆的方式放在了自己眼前。
每日圣上望着画像出神,底下的臣民永远也不知道,圣上心里究竟是单薄的父子之情,还是这么多年都无法割舍的兄弟之情。
廿九只敢看一眼,便上前打开了牢房的门,不等他说些什么,国师就瞧出了端倪:“圣上还在老地方?”
“是。”廿九顺着国师面向的方向看到震惊无比的倾念,心中懂了国师的疑虑:“圣上感念他们师兄之情……”
国师拽下脖颈上最后一块伪装,一道细密的刀痕横亘于此,“倾言是圣上捏造的容器,留在此处倒也合适。倾念是我的徒弟……罢了,人各有命。”
国师冷冷的扔下这句话,最后看了一眼二弟子,甩袖离开了密道。
倾念面对廿九的目光,有些心虚的缩了缩脖子。怂恿梓童盗取圣上的心火,实在是他鬼迷了心窍,他也没想过事情能如此顺利,几乎让他怀疑陆与荣的一念兴起是早有预谋。
老地方是圣上国师两人的情怀,廿九很是识趣,在出了侧厅便停下了脚步,让国师一人前往。直到国师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本该引路的老太监才拿腔捏调的姗姗来迟,甜腻的脂粉味儿与廿九身上的血腥味对比鲜明。
也难怪老太监总是装腔作势的与他交谈,想来是受不得这点血腥味。
不过……
谁死不流血呢?
廿九挥刀的动作只惊扰了几片乱入的雪花,它们在血液的温热中融化,如同老太监走到尽头的生命,逐渐消散。头颅滚出几步远,泼洒的血液溅出一枝虚无的花,简直跟城墙的颜色一般红。
甩掉刀尖挂着的一滴血,廿九熟练的掏出帕子,仔细的将刀身花纹上可能沾染的血迹和味道擦拭干净。驻足半晌,等老太监的温度散的差不多了,廿九这才一捧一捧的用雪稍稍掩盖住了尸体和血迹。
这样的处理着实达不到廿九要求的干净程度,但谁让他不愿把时间浪费在此。大弟子做了暖炉的第一捧灰,既然是圣上捏造的容器便无妨了。可二弟子确是实打实的人,国师从小一勺一勺饭养大的弟子。
就这么丢进鼎炉里,廿九还真有些于心不忍。
谈不上一见钟情,廿九已经暗地里观察过倾念好多次了。这个本该是骄矜的公子哥,却摊上了个脑子异常的母亲。国师虽待他不薄,可终究只是停留在有药用的弟子层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倾念平日里总冷着一张脸,对谁都没心没肺。可不得不说的是,他的好皮囊能换来别人不少的宽容。
廿九怀念那日的味道,虽然不纯粹,但模糊的一点有够吸引人了。
倾念听完这个衣襟沾血杀手提出的交易,再看着打开的牢房门,后背窜出来的凉意让他抓紧了衣服。近在咫尺的自由向他招手,倾念复杂的宽慰自己男人没什么可被图谋的,但抬头看着杀手认真的双眼,倾念又觉得头皮发麻,不禁陷入深深的怀疑中去。
见色起意可以是开端,也可以是结束。廿九不想披上好色之徒的名号,可他表现的有点急不可耐了。
倾念勒紧腰带,难以置信自己某天要在小命和屁股中二选一。
“今天的话,我能当做没听到吗?”倾念看着鼎炉,思量再三也没胆量出卖自己的屁股换取自由。
廿九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换位思考他也是一样的回答。
“那就先记着。”廿九拎着他的后脖颈把人拽出来,将收拾好的行囊抛给他,回头看见塔顶闪烁的心火问:“心火还要带上吗?”
倾念摸到了行囊里的盘缠,偷藏一块后松了口气:“不用,本来就是从这儿偷走的。”话音落地倾念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当着领导的面说了属下大逆不道的行为,不免慌张的岔开话题:“你也要走吗?”
廿九点头,关切的问:“有什么好地方让我们亡命天涯吗?”
真的心火还没着落,倾念能答应把心火给陆与荣,就是为了心火最终落到杜烟身上。母亲欠杜家的债,他得穷尽一生来还。
“去边陲吧。”
——
风雪模糊了湖泊的边界,衬托湖水中央的深蓝更为深邃。
陆与荣好奇没结冰的湖水温度,趴在地上匍匐过去。边缘的冰层太薄,就算陆与荣没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咔嚓的碎裂声还是清脆的回响在湖边。
剑客看着他像王八一样进退两难的现状,很不厚道的笑了出来。笑归笑,善后也必不可免。抓住陆与荣的脚踝,陆与荣滑溜的从冰面回到了岸边。
剑客捏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说:“来是干正事的,不是让你对湖水投怀送抱。”
陆与荣搓着耳朵回温,闻言诧异的瞧他一眼:“怎么,你嫉妒了?”
剑客:“……”
陆与荣语出惊人的击毙了这个话题,剑客没话找话的问:“拿斧头干嘛用?”
“砍头啊。”陆与荣找到了车夫的尸体,扫开上边的雪,露出底下梆硬的尸体。他对着尸体比划两下,一斧子凿在脑壳上入脑三分。陆与荣想再来一斧子,却被拔不动的斧子拽的一个踉跄,尴尬的看向剑客:“卡住了……”
剑客扭头看波光粼粼的湖面掩饰翻白眼的举动,唉声叹气的接过他手中的斧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冻结实的脑壳外加骨密度的作用让高估自己实力的两人吃了大亏。
剑客用了八分力往外拽,斧子和尸体岿然不动。
陆与荣忍不住嘴动,嘲笑的声音不经过大脑思考便传到了剑客的耳中。余音绕梁的剑客有些恼怒,用上十分力外加无规律的晃动后,斧子柄咯嘣一声断裂。剑客收不住后劲儿,左右脚绊了个蒜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剑客无奈的扔掉斧子柄,说道:“得,看来是老天爷不想让你看。这么想给他开颅,是有把握找到点什么?”
陆与荣失望的搓了个雪团抛来抛去,长叹一声道:“就是没把握才要开颅看看,这下打不开,也算是反向证明了他脑子里确实有东西。”
剑客自然知晓车夫脑袋里是什么,只可惜必须要把局内人的糊涂模样装到底,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嘲讽努力错方向的陆与荣。种蛊也好,下毒也罢,最终的目的只是挑起圣上和国师的矛盾,从而让杜封能够暗度陈仓。
所以,陆与荣该努力的方向在杜封和杜连身上。下嫁的明玥公主把亲兄弟分割成阴阳相隔的两个陌生人,她的儿子杜烟又把边陲和京城连接到一个战场。
怎么想侧重点也不该在翻车这件事本身,它只是序幕开始的导火索。其中蕴含的作用也仅此而已。
剑客脚踩到斧子上,左右摇晃着车夫坚如磐石的脑壳说:“我之前不觉得你有这么傻,近墨者黑,你是终于被杜烟的无脑同化了吗?”
陆与荣看他一眼,愤愤的把雪球扔过去,说:“没必要而已,事情已成定局,我不管做什么,总会推动某一方的进展。我只是一枚棋子,与其为人所用,不如随波逐流。”
“……为什么会这么想?”
索性这里也没有外人,陆与荣就不端着游戏里人物的设定了,畅所欲言的吐槽这位不干人事的恶鬼:“被拉倒墓室里做游戏就够颠覆我几十年的认知了,现在还多出了游戏之外的游戏。墓室的游戏还没适应,就莫名其妙的签了契约跑到这里来,非但时间线混乱无比,人物关系也没比乱麻一团好到那里去。”
陆与荣不满的看着剑客,透过这幅毫不出彩的皮相寻找着属于恶鬼的闪光点:“本来是献祭流骑士,谁知等待拯救的公主轻松斩落恶龙走上巅峰,骑士又成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
剑客挑眉,语气欠揍:“不能怪公主,任谁在恶龙巢穴里待上千年,都得自己寻求解脱的方法,毕竟骑士团跟买来的袋装土豆一般参差不齐。”
那日心血来潮的一口牙印,现在还明晃晃的印在陆与荣脸上。剑客伸手拂去伤口周边的落雪,说道:“这次不再是老套的故事。骑士不需要面对恶龙,也没有作为奖励的公主。这是一场寻找自我之旅。”
“陆与荣。”剑客难得严肃,语重心长的告诫:“若你不能破局,就再也没有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