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火盆半夜就熄了,灰烬的余温都被门缝透露刻薄的风给分割,没有多余的一丝传递给床上的陆与荣。就算用厚实的棉花被子把自己裹成待油炸的蚕蛹,自身的热度上不来,被窝也是越暖越凉。
在脚心的热度还没被冰凉的脚指头偷走时,陆与荣唉声叹气的起了床,看向窗外才蒙蒙亮的早晨。根据他为数不多的早起经验推断,现在也就五点多,要不是炭盆灭了,他还能不间断的再睡上四个小时。
昨夜下了半夜的雪,院里积了约莫一寸的薄雪,下脚一片空白。陆与荣并非府上的贵客,按照世子随从的待遇,是不配有下人伺候的,所以庭院内的积雪还是纤尘未染的状态。凭借以往的印象,陆与荣下脚时躲开了几处湿滑的石头,却还是在出门时被暗算了一把,脸朝下的摔了个狗吃屎。
索性厚实的冬衣提供了不少缓冲,陆与荣不至于太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等面前几个仆人过去后才龇牙咧嘴得揉了揉膝盖拍干净衣服。
积雪被踩开,露出下边的罪魁祸首,一本结冰的书。按理说结冰的书盖上雪后也不会有多滑,但这本书的冰层一尘不染的像是某种黑科技,几乎让陆与荣怀疑它的真实性。其余地方都踩过一遍后,就只多出来这一本结冰的书。
“是恶作剧吗?”陆与荣小心的把书撬起来,但书冻的太结实,像房上的瓦片,没有翻开查看的余地。况且书名的墨也被水给晕开,黑乎乎的一团,折让陆与荣很是怀疑里边的内容还能剩下点什么。
“算了,先拿进去吧。”
把书架在笔架上,放在屋内勉强能跟温暖沾边的地方解冻。陆与荣坐着看了一会儿,饿劲儿后知后觉的涌上来,摸索到厨房,房门轻轻一推便吱呀的向后打开。外界的光芒照耀进去,陆与荣这才看清厨房里早已站了个人。
饿的头晕眼花的陆与荣还以为这是剑客,非常熟稔的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就来吃东西?”
他回过头,兜帽下是一张跟杜寒沙五分像的脸。这张脸的模样,几乎能跟沾了杜家血脉的所有人都找出几处的相似之处,就连跟他血缘不近的剑客,乍然看去都能找出几处相似的轮廓。
这张五分相似的脸将陆与荣心中的思绪一分为二,一边是亲切感衍生出来的信任,一边是吃一堑长一智的怀疑。但凡这五分的容貌有一分的偏颇,陆与荣都能第一时间排除他的真实性,可偏偏五分的相似度将他的信任和怀疑平分了秋色。
“对不住……”回过神的陆与荣移开视线,反应过来这可能是管家特意叮嘱过的那位,“光线昏暗,认错了人。”
杜连,也就是王爷传奇的弟弟很是大度的一笑:“无妨,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想来是气虚体寒,早上还是吃点热的比较好。”
杜连已经在厨房捣鼓了一段时间了,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诊断就走了,留下陆与荣搓搓冰冷的小手一脸不解。
说我气虚体寒,结合认错人的语境来分析,是在说我整个人都不中用吗?
眼看着人走远了,陆与荣才敢腹诽一句,这人啊,爱当老师爱说教的秉性,果真是刻在DNA里的非遗传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取代脑子里有关理性礼貌的部分大放光芒。
这间厨房有杜连存在的痕迹,饶是陆与荣福大命大,也不敢继续吃这里的东西,只好等着剑客睡醒后让他做饭。
眼下的形势着实不算明了,除却一颗无主的心火,就是武僧二人借口传说表达的谋反故事线。而陆与荣如今无权无势,原本的任务是把杜烟带进京城,如今看来完成难于登天。
先不论王爷杜封是否有造反的准备和心思,这都成为了陆与荣掌握的唯一线索,如果再不追究下去,只怕来十个鬼手也难把他拉出这个游戏的泥潭。
说不定离开游戏的钥匙还存在与某个地方或者某个故事线当中,他若一直没有进度,真的是要洗干净脖子等死了。
“哎,胡柴扉。”陆与荣拍了拍珠串问:“这个世界还需要收集钥匙,是吗?”
“是啊,一把绝无仅有的钥匙,你要是错过了,再想出去除非把头顶的天捅个窟窿。”
绝无仅有的一把钥匙。陆与荣无意识的啃咬起指甲,他尚且不知道杜寒沙在这里的存在形式如何,如果他也需要钥匙才能够离开,这个游戏又何尝不是一种禁锢一种掌控杜寒沙的方式?
将眼前的难处一一数过,陆与荣只看到了昏暗无比的前路,凭他一介凡人,想要逐个解决还是有很大发展空间的。
“算了。”陆与荣有气无力的宽慰自己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相信自己能解决,不如相信杜寒沙有办法替我解决吧。”
家务事处理完成后,王爷杜封总算抽出了宝贵的时间来观瞻这位本该溺死在湖里的国师徒弟,他对自己的阴谋倒是坦诚的很:“如果知道寒冬的水都带不走你的话,那一箭就该冲着你的脑袋去。”
杜封目前对他并没有过分的杀意,想来在自己布置严密的地盘上,一个柔弱到可随意掌控的人断然没有威胁旁人的分量,掀不起风浪也就不必草木皆兵的提防着。书房内有间暗室,陆与荣被请过来时王爷正拿着密信从里头出来,也不避讳还有陆与荣这个外人在场,直接扔到了书桌上同陆与荣交谈。
陆与荣很是克制的扫了一眼,那些文字不同于他所熟知的任何一种,想来就是他拿起来研究半晌也不能破译,他笑了笑说:“王爷思虑的多,有遗漏不足的地方倒也正常。如果王爷的那支箭把我的脑壳打了个对穿,这会儿就要顶着漏水的头跟王爷说话了。”
两人实力悬殊过大,杜封还有跟他逗弄的心思,听见如此新颖的形容,乐不可支了一会儿才说:“皇帝为了长生种,把主意打到我儿子头上,用我们杜家的血脉,去延续他们陆家的长生,多么可笑。”
陆与荣此刻明白了自己应该充当一个只会附和的垃圾桶,内心对将要收听的内容产生波澜,语气不惊的应和:“王爷爱子之心着实令人动容。”
杜封略有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这副没吃饱饭的颓靡劲儿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这话从陆家人的嘴里说出来,不亚于平地惊雷。罢了,你蠢笨也好聪明也罢,总该明白自己是个什么处境,老实在府中待着吧。”
“陆家人?”陆与荣装傻充愣的功夫炉火纯青,让杜封看不出一点假装的端倪:“我也算是吗?”
知道内情的杜封被他这无脑的疑问惹的笑个不停,几乎想撬开他的脑子,好看看里边是不是真的漏光了水变得空空如也。杜封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缓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还没明白,皇帝和国师都姓陆意味着什么。看来是我有些草木皆兵了,对你着实没必要提防,想必你跟烟儿,也是这点相似之处吸引了彼此。”
有关姓氏的暗喻陆与荣听不懂,但后边话中有话的意思他可明白,拿他跟杜烟这只无脑的二哈比……
沉默了一会儿,陆与荣才又问:“王爷,你想要皇权,就没想过长生吗?”
杜封在处理公文,闻言头也不抬的回答:“像杜连那般的长生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岁月从我这里慢慢夺走一切,而他永远是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弟弟。记忆也许会模糊,可我再看到他,所有的一切还是会清晰的涌上心头。”
从不甘到无力,这是陆与荣听出来的情绪。它们过于鲜活,以至于影响到了陆与荣的同理心,他不免动容,无措的扣弄着衣角问:“那看到月亮,王爷会觉得后悔吗?”
杜封笔势猛地一顿,滑落的墨滴和他复杂的心绪一样分明,他深叹一声道:“我只后悔没有斩草除根,才导致今天的后患无穷。”
“可……”陆与荣抬眼瞧见杜封紧握到发白的手,心中虽有不忍,却还是执着的问了出来:“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啊?”
杜封抬头,眼里没有一丝对温情的眷恋,反而是洋溢着仇恨的怒火:“所以我才后悔没有除掉他。”
“怎么满面愁容的?”剑客坐在树上,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一根柔弱的枝条上晃悠,看到陆与荣出来后折了一枝艳丽的红梅扔他怀里,问:“谁惹你不开心了?”
陆与荣捻着花枝,旋转间掉了不少花瓣,落在雪上好看的紧。红梅开的太过,经这一番折腾没留下几片花瓣,陆与荣索性又把花枝别在了树上,说道:“没什么,饿了,想吃点东西。”
“哎呀。”剑客翻身下树,震掉了半边的花,“走吧祖宗,给你掰扯点吃的。”
陆与荣撇嘴:“我才不吃酸鸡腿。”
剑客知道这是他明了自己的身份,很是配合的说了下去:“怎么,不好吃?这可是我的独家配方,别人想吃连闻味儿的机会都没有。”
“是谁?”陆与荣真诚发问,剑客刚想给他添油加醋的掰扯一番时就听他补充道:“这么不知好歹,但凡对自己的小命多一分留念,就不该吃你做的酸鸡腿。”
剑客弹了下他的脑瓜子,清脆的声音把两人都逗笑了:“那你还吃我做的饭?这是把小命都交给我的意思?”
“去你的。”陆与荣打开他又伸过来摸脑袋的手,笑道:“你的厨艺能跟你自信的程度一样,没准国宴就要你来准备了。”
“想什么呢,那也只做给你一个人吃。”
周围花艳雪清的氛围太能烘托人心,以至于两人谈话的方向有些走歪,但好在及时出声的杜烟搅破了这个氛围,非常没出息的捂着肚子问:“你们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啊?虽然你们难得不吵架,但这话也有点过了吧?还有啊,之前我们仨一块吃饭,不都是你做的吗?”
剑客翻个白眼,推开杜烟挤过来的脑袋道:“让人蹭饭和给人专门做饭是不一样的……”
杜烟不耐烦的打断他:“对对对,你说的对,就好比自己家的厨子跟朋友家的厨子一样。”
陆与荣稍微跟剑客拉开了点距离,收获了后者一个隐晦的眼神埋怨,他回以无辜一瞥,问道:“你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府上还不管你吃的饭吗?”
“早在你们俩树下蜜里调油的时候就过来了。”杜烟叹了口气,仿佛冬日没人要的小白菜:“早上被母亲训话,结束时已经过了点,管家不肯给我开灶。”
“啧。”剑客抱臂进了厨房,挽起袖子叮叮当当的准备起三个人的伙食。
陆与荣看了一会儿,在灶台的柴火点燃后上去暖了暖手,状似突然想起来般问杜烟:“对了,那位跟王爷是双生子,但我看他们的容貌并不相近,这是为何?”
杜烟瞠目结舌:“你……你已经见过那位了?”
陆与荣点头:“今早在厨房碰到了。”说完他看着杜烟惊恐的小眼神补充道:“不是在这里,是小厨房。”
“吓死人了……”杜烟拍拍胸口,想了一会儿说道:“长得不像挺正常的啊,我还没见过哪一对兄弟像国师他们一样,简直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到这里,杜烟停止了剥花生的手,梗着脖子盯着陆与荣瞧。
陆与荣还以为他噎着了,递过去一碗水,刚要帮他拍拍时见他瞪大了双眼,“怎么了?噎着了?”
杜烟赶忙喝了口水压下去,拽着陆与荣的衣领仔细看,末了才低声的念叨:“我突然发现,你跟皇帝长的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