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地毯卷了边,常踩的地方有着服帖的独特视觉效果,像是被磨的锃亮的打火石,板硬着又黑又亮。更别提火盆间或翻涌的火星子,落在地毯上就融化出一圈焦糊的黑印。这么一张破旧的地毯,着实不该出现在当今圣上的屋子内。
很显然,圣上很是喜爱这块地毯。
因此,衣衫被冷汗混着雪水打湿的小太监站在地毯尚能算得上柔软的边缘,战战兢兢向这位传言昏聩的帝王汇报:“廿九损失一人,傍晚被国师二弟子责骂了两句,不巧被国师听到,砍了手脚。”
屋内的温度实在太热了,烘的小太监浑身冒水汽,忍不住后退半步时才发现地毯被濡湿后留下了他不算干净的脚印。
“为何砍了手脚?”
小太监冷汗如瀑,嗓子直发紧:“放引子时打翻了茶水,弄湿了二弟子的衣衫。”
昏君走过去,弯着腰查看地毯的情况,不甚在意这群奴仆的蠢:“廿九留下,其余的,处理掉给国师送去当药引。”
“是……”
小太监领了命令离开,却在圣上宝贵的地毯上留下了两个难以除去的湿脚印。痕迹直直的对着昏君打量的目光,像是好死不死的提醒着昏君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国师的大弟子充当了昏君的左膀右臂,片刻不离的跟随左右,见此状适时的揭开难言的局面:“圣上的腿,雪夜还会痛吗?”
“跪了一宿,再痛也会麻木。”昏君扶着膝盖起身,“都言瑞雪兆丰年,而朕却在瑞雪之夜因失手打了父王的酒盏,在屋外跪到月隐日出。大雪没过了朕的小腿,起身后只有所跪之处片雪未沾。此景被父王看在眼里,误以为是诚心,当即下旨册封朕为太子。殊不知当时只是冷的僵透了,连青石砖都比朕温暖三分。”
“倾言,你说今年的雪还会是瑞雪吗?”
倾言低眉敛目:“圣上,雪只会是雪,变的只有人心。”
“……”昏君瞧着地毯的脚印出了神,半晌后长叹一声疲惫道:“雪只是雪,来人,把这条地毯烧掉。”
来人卷好地毯,抬起时动作稍有一顿,迟疑道:“圣上,那这脚印……”
昏君依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闻言不耐烦道:“能保得住这双脚就任由他留下。”
来人不敢再叨扰明显不耐的昏君,紧了紧衣袖巴巴的看着倾言,希望这位国师的大弟子能给出中肯的指令。
倾言比划了一个手势,来人得到明确的指令,飞速的卷着地毯退下了。
“国师还没来吗?”
“圣上请宽心,师父会在一刻钟内赶来。”倾言看着愈发逼近刻度的沙漏,垂眸不知思量了什么,劝道:“外间风雪寒,圣上请移步,在里屋稍作休息。”
昏君拨弄着手中珠串,冷热的分明在手间逐渐模糊:“外头风雪大,倾言,去把你的老师迎进来,不要失了礼数。”
半刻钟后,风雪的趋势愈演愈烈,几乎要把模糊的黑夜点亮。倾言在外静候半刻,身上落了一层薄雪,被国师靠近的热气一熏,纷纷融化。
“倾言。”国师挥开风雪,踩出一条痕迹:“你的衣衫湿透了,不得在御前失仪,去换件衣服。”
国师没点明让他继续回到御前伺候,昏君的旨意也只是迎来国师。师父很少注重弟子仪态,这么说相比也不愿他在御前。倾言仔细考量过自己的行为,最终选了个不会错的法子,换好衣服等在侧厅,哪怕有需要也能尽快感到。
丹药的热气在路上散了个彻底,带着股王朝气数将尽般的寒意,让陡然接触到的昏君心中凉了半截。
瞧着皇帝好似被咬了手的动作,国师解释道:“子嗣未出,还算得圣上割舍的一部分血肉。此部分血肉经过丹炉炼制,自然会对圣上您的血肉之气贪婪无比。”
昏君看着国师模糊的面目,再也无法与幼时的那个面孔重叠。这幅面孔的恶是惩罚他雪夜长跪的父亲,而他的善又是跪到麻木后温暖的抚触。也正是善的关怀暴露了他自己,从而被恶惩罚。
本以为天人两隔皆大欢喜,没成想善意吞噬了恶意变成狰狞的鬼回归。而此刻这份善恶的杂糅,却又肯帮他把子嗣炼制成长生种,实现长生甚至于飞升等只存在于话本中的字眼。
国师所做太过无私,以至于让人觉得他所图甚大,非一般能实现。
“既如此,朕又该如何服用呢?”
国师对此避而不谈,他虽无实目,可该看到的一点不少:“圣上此问,心中已有答案。”
木炭的燃烧爆裂开沉默,昏君垂眸半晌,火光映照在眼中变成一块昏暗的黑斑,随着目光这盖住国师的脸。
“……把渊儿带来。”
渊儿出现在昏君的子嗣中,纯属国师都没意料到的意外。渊儿的生母是个外族舞女,据说沦落如此地步前是部族的女首领。因此舞女的命格扛得住昏君命运的摧残,耗的油尽灯枯艰难生下渊儿,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撒手人寰,尸体火化不成,曝晒半月有余后无火自燃,化成一抔灰尘。
一山不容二虎,昏君为确保自己的命格不出现任何变化,从小将渊儿养在地牢中,做半个死人将养。渊儿如今九岁有余,一直生活在巴掌大的地牢中,由眼瞎的嬷嬷照料,从未踏出过地牢一步。
不过渊儿与国师倒是相熟,每逢月盈之夜,国师都会抽出渊儿多余的生气,确保他将死不死的半人半鬼状态。半躺在椅子中的渊儿宛如地狱的饿死鬼,被小太监抬着放到了门外,嬷嬷摸索着撑开一把伞,勉强为他遮挡住了风雪。
昏君递给太监一枚瓷瓶,透过光隐隐能看到其中暗红的血色:“心尖血?”
国师掐指:“眼尾两滴,耳后两滴,人中一滴。处理之法与之前相同,圣上需诚心沐浴祷告三日,为血液祛除人气。”
说完国师略微侧身,面向门外。昏君知道这是他想要离开的意思,却还是等到取完血后吩咐道:“三日后正是月盈之夜,国师可别忘了渊儿的事情。”
国师略一点头,随后不发一言的拜别昏君。
七粒丹药,昏君将其一分为二,自己留下三粒,剩余的交给太监道:“先喂给药人一粒,观察三天后再用血吞服。”
太监熟练的把丹药收了起来,告退后在侧厅挪动了书桌上的灯盏,于是第二扇窗户下的地砖“砰”的一声翘起来一角。掀开后下边是灯火辉煌的密道,太监着急喂药,也就没能注意到帘子后边一双属于倾言的脚。
约莫半个时辰后,太监捶着腰爬了上来,等周遭的声音都落地后,倾言这才挪动着僵硬的双腿,慢吞吞的走到门后锁上了门。
密道中的味道跟师父丹房的味道很像,两侧是标准的单人间地牢,四条铁链子中拴着一位勾头耷脑的人,男女老少甚至于不一样的外族人涵盖完全。尽头则是更为广阔的屋子,根据方位猜测,这里应该是昏君沐浴处的里屋。
屋里摆着一尊巨大的鼎炉,倾言就算很久没回过国师府,也能一眼认出这尊鼎炉与府上鼎炉的相同性。
“年代更为久远一点……”倾言忍不住上手触碰,鼎炉的温热经久不散,且无法被人体略高的温度所同化,看来这是一尊开了光的鼎炉,至少连续使用过三十年。倾言被这个结论震撼到,抬头看着有烟熏痕迹的塔顶,喃喃道:“先帝的手笔……即为双生子,又岂能只有一个怪胎?”
如果师父能够死而复生,那为什么先帝就不能呢?骤然暴毙的先帝传位于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却还是把整个朝堂掌控在手中。如果说师父以瞳目做代价复活,先帝是否能以子嗣之命做代价?
思及此处,倾言匆忙往回赶:“得赶快回去告诉师父。”
国师府内,倾念正在库房盘点师父那些奇怪的药引子。在走到某一种药引子旁边时陡然打了几个喷嚏,略感鼻塞后倾念揩了鼻涕,看到手帕上黄豆大小的肉虫时差点脱手扔掉。好在他牢牢的记得库房内的规矩,强忍着恶心把肉虫找了个瓷瓶装起来。
“师父!”听到国师回来的动静,倾念捧着瓷瓶急忙迎上去,焦急道:“有人给我下蛊了!我药人的体质是不是毁了?”
国师都未曾打开瓷瓶看,只闻了闻倾念身上的味道,便知晓这是哪一种的蛊引:“无妨,引子尚未生效,等下你师兄若回来,给他你的血驱虫。”
“师兄也中蛊了?”倾念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圣上肯让师兄回来了?”
国师摇头,未再多说,只是让倾念跟他一同在厅堂内等候。不过半晌,倾言还真的鬼鬼祟祟的从倾念院内走了出来。倾念院里有口枯井,连着国师府外某处的狗洞,之前一直是倾念偷跑出去的密道,可惜周遭被踩的锃亮暴露了存在,成了国师府内心照不宣的一处密道。
“师父!”倾言急忙跑来,一口气喘不匀道:“师父之前给圣上的丹药,大部分都被圣上喂给了药人。而且圣上喂养药人的地方有一尊先帝铸就的鼎炉,与丹房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我怀疑当今圣上的里子是先帝!”
倾言短短的几句话包括了太多的信息,听的倾念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急忙把倾言推进屋内,砰的一声锁上了门。
“师兄你疯了!”倾念震撼道:“这话让外人听到你有多少头都不够砍!”
倾言不理会师弟的拉扯,迫切的想要向国师求证:“师父,你知道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是吗?”
国师没什么情绪的波澜,只是在听到圣上还有一尊鼎炉后神情有些怪异。他安抚住过于激动的徒弟,解释道:“他的确是先帝,不过如今的圣上也并非他的子嗣,而是他用蛊虫捏造的躯体。如今你们知道了,就要让真相烂在肚子里,有一丝泄露的可能都会害了你们。”
“那长生种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倾言看上去破受打击:“师父,我们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的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