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的话犹如千斤之坠,落地有声,唬的陆与荣蹙眉沉默了半晌。
他抬起眼睫,将信将疑的盯着鬼手道:“……经过这几天的周旋,我只明白一件事。你们所有的人包括鬼,都只会往我心里抛出疑惑,并且鼓足了劲的想要我相信你们。平白无故善心大发,对我而言比肉包子打狗还不现实,那就只能证明你们别有所图。”
“所以,破局的关键只会在我身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国师取血的竹签猛然扎入掌心,迟来的钝痛刺激着陆与荣胀痛的大脑,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出现水纹般的波动。陆与荣看向发白肿胀的手掌,幽幽长叹一声道:“你们都清楚我的价值,可我不明白。对此,我只能选择不相信任何人的话。真实且残缺的谎言才能当做诱饵,多谢你们的厚爱。”
梦境的破碎迫在眉睫,鬼手终于撕开了和善可怜的伪装,它仍旧把玩着那枚玉佩,透过玉佩花纹的间隙,来窥探陆与荣这番明悟所代表的价值。
陆与荣尚且未能明白阴谋开端或结束的区别,沉迷在自己破案的沾沾自喜中无法自拔:“只可惜弱水三千,我只爱杜寒沙一瓢冷饮。”
——
蔚蓝的湖水倒映着雪山的美景,间或飘落的雪花被呼啸的风分割成晶莹的小块,还未能沾染世人的青丝白发,便被红尘的热度融化的一干二净。
一位身形瘦弱的青年穿着单薄的秋衣,半身浸泡在湖水中,死命的拖拽着一具肿胀的尸体。在岸上,是青年的两位仆从,一位胡子拉碴的剑客,一位弱柳扶风的武僧,他们安逸的靠着羊排,看着自家少主在冰冷的湖水中忙忙碌碌。
剑客趁其不备撕下羊排最可口的部位,一口吞下,险些噎的背过气去,拍打着胸口猛灌一口湖水才缓过劲来:“你说……马车前天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翻进湖里,那时少主不让救,此刻又自己费尽心思的打捞……图啥呢?”
武僧裹的像个球,露出一颗光溜如干瘪种子的脑袋,摇头晃脑道:“明知是国师的弟子,任谁也不敢在他活着的时候上去。”
“切。”剑客悠哉的靠在背后的石头上,架着二郎腿道:“国师的弟子,又怎么能确定他现在是死的呢?”
陆与荣还真不是死的。
刚被捞出湖面,新鲜的空气便刺激水肿的肺部,不等青年把他拖到岸上,陆与荣便咳了个天昏地暗。肺部积水排出部分后,身体的注意力才有空分给别的地方。陆与荣晃荡着宛如汤姆猫狂喝一夜咖啡的肚子,把自己拽到岸上,对着湖水吐了起来。
兴许是人体落入湖水时比湖水温暖,陆与荣能明显的感知到有几条指头大小的鱼苗从食道中顺着水滑了出来。场面一度有些惊悚,陆与荣手忙脚乱的把这几条吐出的鱼扫到湖里,吐累的间隙抬头,还能看到青年稚嫩的脸庞上是清澈的可惜。
对着那几条被放生鱼的可惜。
青年察觉到他的目光,语重心长道:“国师弟子吞吐过的鱼,没准都开了灵智,吸收了天地之气,真是可惜了。”
有病。
陆与荣简直想撬开这位青年的脑壳,看看里边是否被湖水中的单细胞生物给寄生了个彻底。
救了他一命的竹签早已折断,在右手手心留下了一块溃烂的伤疤。伤口处早已没了血液,被泡涨的想脱离手掌,由此可见他已经在湖水中待了至少半天以上的时间。
而陆与荣自己最长的憋气时长只有一分四十秒。
也就是说,身为国师的弟子,他在湖水里泡了半天还活着,比那几条鱼还活。
“你怎么知道……”
“知道你是国师的弟子?”青年换掉了湿漉漉的衣服,裹着厚厚的狐皮蹲在火堆边取暖:“马车上的标识还有谁不知道?不过很可惜,车夫在水里泡了两天,没能像你一样膨胀着活过来。喏,他可是死的透透的。你还需要他活着吗?不然等会儿再丢进湖里泡一泡?或者把那几条鱼捞上来给他吃了?”
陆与荣胃里翻腾,牙根痒痒,果断的拒绝青年的好意:“不需要。”
还好葫芦跟胡柴扉都还在,说真的,胡柴扉在这里的最大作用除了取暖外,就是收纳东西。
“喂。”剑客扯着一根羊排顺手比划两下剑招,三两口吃完含糊道:“你们国师府的人,都会死而复生吗?”
“阿弥陀佛。”武僧对此说法有自己的见解,打断了陆与荣张口的反驳:“也没准这位施主根本就没有死,或许长生不死才是国师府所有人的共通之处。你说呢,施主?”
我说你个老秃驴真讨嫌。陆与荣心中将这主仆三人腹诽了个遍,呵呵两声权作回答。
青年拨弄着火堆,忽明忽灭的火焰间或爆裂开绯红的火花,他好奇的打量着陆与荣,问:“听说国师的长生大作快要完成了,你来这里是干嘛的?”
陆与荣在湖边搜寻半天,终于从破碎的马车中拽出来一口箱子。索性箱子也有国师的黑科技,里边的衣物还都是干燥的,拯救了快要变成冰雕的陆与荣。
“我来公费旅游。”
陆与荣挥手赶走黏人苍蝇般的青年,躲到角落里换衣服。低头穿鞋袜时看到地上的黑影有一瞬的摇曳,回头看到剑客正倚靠在石头上,不知道在这里看了多久。
剑客注意到他的目光,咧嘴一笑:“虽然你被水泡肿了,但能看得出身材不错。”
忍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陆与荣手无寸铁,只能好脾气小心眼的忍耐这三个主仆跳脱的行为。
青年将他换下来的衣服收为己有,任凭陆与荣怎么跳脚发火都不还给他,反而火上浇油的继续问:“什么叫公费旅游?哎,别走啊!”青年麻溜追上去拽住他的衣摆,状似癞皮狗般理直气壮的说:“深山老林的,你能去哪呢?”
“去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陆与荣做了个短暂的梦,醒来发现自己差点被送上天堂。国师派遣的老仆,实力应该没得说,那在这个地貌能翻车,除了故意就是意外。
讨人厌的剑客又钻了出来,带着股让人恨得牙痒的轻佻劲儿,笑嘻嘻的说:“没人的地方,可是有鬼的。瞧你跟个大白馒头似的,指不定有多好吃。”
剑客向来是行动派,脑海中思索不出陆与荣尝起来的味道,便直接上手,将陆与荣双手扣在身后,对着他的腮帮子狠狠咬了一口。
“你有什么毛病!”陆与荣一记头槌砸断了剑客的鼻梁骨,温热的鼻血顺着衣领流进来。被捞上来还没半个时辰,陆与荣就已经体会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抓狂感,恨不得让胡柴扉掏出一个火箭筒,一人给他们来一下。
“快滚开!”陆与荣右侧脸疼的像是要被咬下来一块肉,也不敢下狠劲挣扎。不知踢了剑客多少脚,小腿骨发出闷声断裂,剑客这才松了口,满意的看着他脸上血流不止的咬痕。
陆与荣捂着脸跑到湖边,气的直哆嗦,还不忘掏出丹药给自己上药。丹药上脸微凉中带着刺痛,没一会儿就止住了血。没把疯狗咬人考虑在内,是陆与荣仓促来这里最后悔的事情。
青年多少也被剑客的疯劲儿吓到了,左看右看,还是跑到武僧旁边,两人对着陆与荣换下的衣服嘀嘀咕咕。偶尔目光从剑客脸上的血痕扫过,明里暗里不知思量了多少的东西。
三两下捏正自己的鼻骨,剑客胡乱擦了把脸,复又在火堆旁边坐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扯着烤羊肉大口的吃。
“味道怎么样?”青年好奇,但不敢去问明显发飙的那一位,只能挑着心情还不错的剑客来问。
雪越下越大,落在火堆上,在视线可见的范围内逐渐消磨。剑客拨弄一下火堆,翻腾的灰烬照亮剑客那双过于漆黑的瞳孔:“少主,我想你不会想知道的,对吧?”
言语中独占的意味过于明显,青年耸肩,看来这个国师的弟子真得了剑客的兴趣,不然也不会这么威胁他的少主来着。
背后几人的暗潮汹涌已经跟陆与荣没关系了,因为他在老仆的耳后拔出了一根食指长的金针。金针尾部的花纹,与青年腰间的玉佩如出一辙,家族的徽章,代表着青年的身份和地位。
他就是杜家的。也许是世子杜烟,也许是旁支跟他无关的猫猫狗狗。但不论怎么说,杜家人杀了他的车夫,这一点就值得让人回味。这位昏君的赘婿,有什么不能失去世子的理由吗?
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理由,能够让软弱了半生的赘婿不惜对上风光无限的国师。
“也不排除是陷害啊?”胡柴扉收好了金针,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也许是某个恨杜家入骨的人?毕竟这种金针偷不来也能自己造啊,杜家的家徽早就烂大街了吧?”
陆与荣有些太过在意杜烟在这场游戏中的分量,胡柴扉提出的可能性他确实没有考虑到。毕竟眼下这个年代的人物,很少有敢于冒犯权贵的存在。
……也不是没有。
身后吃肉喝酒的那三人,一上来就把国师座下的弟子冒犯了个遍。看来边陲的风土人情,不能以常理考量。
如果杜家人都是这种德行,也难怪有想致他们于死地的存在。
更多的线索就没有了,车夫肺部胃部积水,看来金针只是导致他翻车的因素,而并非他的死亡因素。
不过自己究竟是怎么进入另一个幻境的呢?濒死难不成是触发的条件?那个幻境会是基于自己的记忆构筑的世界吗?又是谁为自己构筑的呢?
陆与荣可不觉得自己对这件事的怨气能支撑起这么庞大的一个幻境,伸出援手的好心人算是救了他一命吗?
“那个……”胡柴扉用有些颤抖的声音打断了陆与荣的思量,他嗫嚅道:“就是……装心火的葫芦被烧破了一个洞……然后心火也不见了……”
“不见了?!”
陆与荣高分贝的声音让胡柴扉吓得抖了抖,急忙解释道:“也不是不见了!我刚刚搜寻了一下,发现……心火在你胸腔里。坠湖后你的生命体征确实暂停了一瞬,不过时间太短暂了,我就没有在意……”
“直到发现心火不见了……”胡柴扉拨弄着破了洞的葫芦,大胆猜测:“我想也许是心火救了你?毕竟这个东西多少跟主人有点关系。”
陆与荣按了按心口,隔着衣服还能感觉到人体的温度,他蹙眉问道:“我不明白……长生种到底是什么?天地不容的东西,国师真的能赋予某样东西长生吗?如果不能,那杜寒沙又是什么存在?我对他而言有着什么用处,又该怎么破开眼下的局面?”
“……”胡柴扉沉默半晌,多少次想告知他某些事情,但最终还是一句干巴巴的安慰:“你身负心火,不论别人或别的东西怎么说,他们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把心火交给他们认为的杜寒沙。”
“或者说,他们只想留下一位杜寒沙。”胡柴扉下定决心,抖露了一些事情:“你曾见过主人回收割裂的情绪,也该有所猜测。主人是国师创造不假,他是多个长生种失败的融合体。国师呈现给昏君的,只是成功率较高的一种方式,准太子身负气运,经得起天谴地罚。但在发现之前,国师也做过多个实验,上到宰相下到流浪汉,他成功过几次。”
“成功的长生种没了神智,更像是一团扭曲的情绪,只剩下那么一个鲜明的情绪。在试验了准太子后,国师终于创造出了一个稳定的载体,用来收纳融合这些失败的长生种。后来机缘巧合主人产生神智,催生的情绪不断蔓延,阴差阳错得到了长生与不死。但是长久的情绪也有弊端,就是它们会不断的膨胀,吞噬神智。”
“所以国师会定期的削减主人的情绪,分割出去的情绪会自己找宿主,进而演化成别样的杜寒沙。大部分的分割体都被主人回收了,只有少部分落在某些东西的手中,这也是他们想让你归还心火的原因。”
胡柴扉的一番解释让陆与荣醍醐灌顶,终于理解了他所遇到的杜寒沙之间鲜明的性格差异来自何处。
陆与荣席地而坐,他触摸心口的指尖不知从哪沾染了浅薄的檀香味,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味道是真正的杜寒沙唯一的代表。
毕竟灵魂的味道无法复制。更何况这正是吸引陆与荣的味道,只要他没被迷昏了头,就能够认出真正的杜寒沙,也就是陆与荣自己承认的那一个。
胡柴扉听到他的自言自语,解释道:“不管你承不承认,真正的杜寒沙一定是拥有国师创造容器的那一位!他才有被天地承认的人格和灵魂!其余的都是只有情绪的空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