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室里的莲生灯没了诡异的火光,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生机,灯托化为不甘的枯骨,无可奈何的耷拉在地上等待最终的毁灭。
一路穿过墓道,来到最后的祭坛处。一尊约莫五米高的鼎炉占据了祭坛绝大部分的位置,三脚以云纹状三足鼎立,圆润的炉腹以浮雕刻有各式奇珍,花鸟鱼虫平分四方。最后的鼎炉盖则是七层宝塔的样式,镂空处可见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
陆与荣打量了一会儿,觉得这尊鼎处在正式和随意之间,倒像是创作者恣意创造一般,三大部分各有各的风格,像个缝合起来的鼎炉。而且细看的话,三部分的颜色确实不大一样,比例也有些失调。
这么一尊不够威风严肃的鼎炉放在最终的祭坛上,对墓主人来说是否有些草率?又或者,这尊鼎对墓主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正在思量间,胡柴扉化作一抹飘忽的小火苗从顶端飘了下来,在陆与荣视线齐平处稳住身形:“是不是很奇怪?”
陆与荣回头看了空无一物的身后,确认这朵没有嘴巴的小火苗是在用意念跟他交流后回答:“有点东拼西凑的味道。”
“也确实是东拼西凑的产物。”胡柴扉飘到最上方一一为他介绍:“这是吾王战胜北方众国之后,筹集北方所有帝王冠冕及头颅的一部分所铸成。炉身则是吾王开国以来所有生育过妃嫔的剑骨加以寒铁锻造,再雕刻以自然之景,充当天地的孕育之所。三足是从开国帝王的皇陵上敲下来的装饰,寓意登峰造极。”
陆与荣小小惊讶了一把:“还有这么多含义,你阅读理解做的可真好。不过为什么不把颜色统一一下,这看着也太扎眼了。”
“国师目中无瞳,不能视物,借天地的视角完成此鼎,连吾王也不能置喙。”胡柴扉吐槽道:“据说这颜色也有代表,但我在开坛大会上睡死了,没听到后续的解释。闲话少说,这次帮忙的内容,就是想请你打开这尊鼎。”
“啊……”陆与荣一脸严肃的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你去找消防的,他们有切割机,别说打开这尊鼎了,给你当废纸粉碎了都行。”
胡柴扉火苗缩小了一圈,像是被他的说法吓到了一样瑟瑟发抖:“那主人的神魂也会被粉碎成废纸。这尊鼎密闭状态,便是整个墓室的禁忌和诅咒所在。当年那群人要不是偷走了这尊鼎,主人也不会被诅咒的永不见天日。”
陆与荣咋舌:“能偷走这么大的一尊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奇才。”
胡柴扉摇身一变,化成小巧玲珑的一根手链,爬附在陆与荣手腕上,催促道:“闲话少说,我们拖延一分,主人便危险一分,还是要快去快回的好。”
“皇上不急太监急。”陆与荣按照他的说法,在鼎炉的下方找到了一块类似井盖的东西。井盖是九宫格划分,如同手机的锁屏界面,依次扭动六个数字后,鼎炉轰隆隆的在肚子上开了个圆圆的狗洞。
陆与荣:“……挺有创意的机关,就是有点不雅观。”
——
街上欢庆的气氛浓郁,游人如织,擦肩而过的百姓穿着最廉价的衣裳,体会着劫后余生难得的喜悦。
就在上个月月末,他们送走了一位“爱民如子”的暴君,迎来了他的窝囊儿子,一位不爱江山美人,偏爱修道长生的昏君。
昏君儿子坚信羽化而登仙的说法,将他暴君老爹的尸骨摊在皇陵顶部曝晒一个月,任由过往的鸟兽啄食。等老爹“羽化”的就剩下一副坑坑洼洼的骨头架子后,迟来的孝心终于感化了昏君磕丹药嗑坏的脑袋,举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火葬。此后昏君听信仁政大道的国师所言,将老爹归还于天地,变成了后花园草木肥料的一部分,实打实的将暴君老爹爱民如子的人设发扬光大。
说来这位国师也是百姓乐于在茶话之后的谈资。据某位被赶出宫的小太监说道,这位国师与暴君是一母同胞,是个差点被兄弟吸干养分的弱胎,出生还没在母亲身边待够一个时辰,便找了个犄角旮旯处理了。
随后被老太监捡了回去泡酒,泡酒有月余,孩子在酒坛子里是越长越大,最后竟撑破了酒坛子,像个正常的婴孩一般。老太监吓坏了,生怕帝王追查,给孩子找了个不入流的身份,就这么养在了身边。
等到孩子能睁开眼时,老太监这才发现孩子的双目仅余左眼一个瞳仁。无奈之下,老太监只好戳瞎了他那只不中用的白眼,从此让他在宫里做些粗活累活。
后来暴君不知道怎么知晓了此事,找人处理了这位兄弟。国师死后七天,头七时暴君于国师死出暴毙,这才换上了脑袋空空的昏君做皇帝。
暴君月余后入殓,尸身腐烂的国师竟如枯木逢春,不过短短三天时间,便如生前一般鲜活。随后在某个暴雨的夜晚顺着护城河漂到了昏君面前,睁眼时双目无瞳,却一眼锁定昏君所在,声音嘶哑的问:“想长生吗?”
长生二字引诱的昏君一口答应,此后无名无姓的卑贱流尸一举成为万人之上的国师。
这样的坊间传闻均带有一定的神话色彩,在陆与荣亲眼见到国师前,他坚定不渝的这样想着。
大街上的热络与他并无太大的关系,毕竟他是国师手下的小道童,此次出宫只是为了将某位早亡寡妇的独生子接到宫中。
百姓中若有父母双亡的流婴,或是难以负担的孩童,国师都会将他们收养在国师府,观其根骨,确定他们到底是修道者,还是修道者的药引子。此举虽为文人墨客诟病,但着实拯救了穷苦的百姓。一开始就注定要死去的孩子,到了国师府还有一线生机,若最终也逃不开死亡,但至少享福了。
寡妇丈夫三年前就不治而亡,她有这个孩子纯粹是坏种作恶的意外。寡妇无钱堕胎,艰难生下孩子后郁郁而亡,留下仅三月余的孩童,被国师得知后掐指让陆与荣这位小童来接回去。
据说他为帝王铸就的长生大作,还差这么不入流的一味苦恨悔的药引子。
寡妇的家很好打听,街上人一听是国师的手笔,便很是热情的带着陆与荣左拐右拐,来到了一间仅有三面墙半顶屋檐的茅草房前。婴孩微弱的啼哭混着死人没处理干净的味道,眼前的景象便是国师嘴中随处可得的药引子。
给了带路人一点小费后,陆与荣终于放下了道童的架子,捏着鼻子干呕一阵。
擦干眼中泪花后,陆与荣一鼓作气把屋内的孩童抱了出来,用自己的大氅裹了背在肩上。他敲了敲手链问:“此时国师已经造好了鼎炉,长生大作几近完成,我不明白这跟杜寒沙有什么关系?”
胡柴扉嗫嚅道:“很明显,主人就是国师口中的长生大作啊……我一开始就在墓室邀请函的微缩模型后边标注了,主人是长生种,他只是帝王长生的种子。”
“……我们一致认为,模型后边的三个字,是墓主人的名字。”
胡柴扉:“……什么墓主人能活几千年还带喘气的啊?你们的想法也挺让我惊讶,也许这就是时间带给我们的鸿沟。”
陆与荣沉默的思考了一会儿,自我宽慰道:“也对,都能参加墓室游戏了,当初的猜测就应该再大胆一点。不过我觉得,最大的限制是我们不识字,不知道你写的什么东西。说真的,好好接触一下现代社会吧。”
胡柴扉:“……你话里拐弯抹角的都在骂我。”
肩上的孩子小小的一团,像陆与荣小时候在绿化带里见到的孱弱猫崽,被母猫抛弃后只能以微弱的呼喊求救。只可惜他当时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虫,虽有善心,却无能力,只能任凭一腔热血从双目流出。
眼前他有能力拯救背上的孩童,却也是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过是个药引子,发生过的历史只会重溯痛苦,不能改变未来。很快,陆与荣还未坐着马车回到国师府,身后的孩童就停止了生命特征,变成了一团称职的药引。
以此世之悲为药引种下因,也难怪杜寒沙会有如此的果。
“师弟,太慢了。”一位冷面的青年从药房中出来,夺过陆与荣寻回的药引,打开后嫌恶的皱了皱眉:“这么脏的东西你也背在肩上?平白污了我给你的大氅。”
陆与荣不清楚他们二人的相处细节,只能一笑了之,借口师父找,一溜烟的跑开了。
师兄对他躲避的态度见怪不怪,也没发现他的怪异之处,抓紧时间处理国师要求的药引了。
陆与荣的借口倒也没白找,他刚借着如厕的借口在府上问东问西的探索时,国师的命令就来了。
“师父。”国师不喜繁文缛节,更不喜弟子仆从话多。因此胆敢在国师面前卖弄口舌的人,舌头大多都做了药方的实验品。这点对陆与荣一个外来户还是挺友好的,起码不担心多说多错。
“与荣。”国师的嗓音不像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带了点纯真的稚嫩感,总是给人一种分裂的违和,“丹炉要开,你在此守着火候。”
国师身高八尺,身形伟岸,远看就如正常男子,近看却发觉其皮肤密布大火的烧痕,恐怖如枯木。且国师双目无瞳,一双泛黄的眼白还总能精准的锁定你目光所在。陆与荣被吓到过一回,险些御前失仪掉了脑袋,就再也不敢把目光移到国师身上。
好在国师只是吩咐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丹房,连带着门都关的严严实实,给足了陆与荣安全感。
胡柴扉松了一口气:“明知道他察觉不到我的存在,但面对他还是大气不敢喘。丹房便是主人诞生之处,约莫半月后国师会开炉,对皇帝的唯一子嗣进行实验,以此观测帝王身负的命数能否承担长生的代价。”
陆与荣摸了摸尚有余温的鼎炉,疑惑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个时代毁灭在杜寒沙诞生后。”
秉持着物尽其用的原则,陆与荣光荣的把国师指派的任务下放给了胡柴扉,自己坐在一边托着腮看那么豆大点的火苗忙上忙下的控制火候。
“也没错……”胡柴扉挠了挠脑壳,火焰明亮了一瞬后又归于黯淡:“长生总要付出代价。帝王便是交出了国家的命数,最终长生种完美诞生,国家的命数被吸取的一干二净,不亡国才怪。”
“国家的命数到了头,昏君也没了帝王的命数。长生种对命数要求苛刻,失去了家族底气的国师和昏君都无法再催动长生种,反而把自己仅有的真气献祭出去。后来还是国师的某位草根弟子发现了长生种的异状,将王朝的罪恶诅咒在主人身上,修葺陵墓,以此关押。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承担长生种的一部分命运。”
陆与荣:“……那我能干什么?让鼎炉从内部打开,是要我去唤醒长生种,让他主动离开鼎炉吗?如果是这样,那我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大概是命吧……”
至于是谁的命,就看谁想要活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