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果然没有走远。
他高大的身影靠在病房外冰冷的墙壁上,额角的纱布渗着淡淡的血痕,脸色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灰败。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煎熬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固执地守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伤痕累累的石碑。陈默劝他去处理伤口休息片刻,他只疲惫地摆摆手,目光片刻不离那扇紧闭的房门。
病房内,向欣然的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床头柜上的旧纸箱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诱惑着她去触碰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七年尘埃。沈煜最后那句“就在外面”的低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激起了一圈圈名为“在意”的涟漪。
她恨这种动摇!
明明是被他狠狠推开、独自舔舐了七年伤口的人,为什么现在听到他卑微的承诺,看到他强撑的脆弱,心口会泛起丝丝缕缕的、不该有的刺痛?她烦躁地拉起被子蒙住头,试图将那个门外徘徊的身影连同那份该死的契约一同屏蔽。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僵持中滑过。
白天,吴宇和苏青会轮流来陪护,带来工作室的好消息和精心准备的营养餐。沈煜的存在感被刻意降到最低,他只在深夜或清晨走廊无人时出现,默默地透过门上的观察窗确认她的安全,然后疲惫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短暂休憩。偶尔会有护士或医生进出,向欣然能瞥到他迅速站起身、礼貌又带着一丝紧张询问她情况的侧影。
他变得极其沉默寡言,眼神总是沉甸甸的,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观察。他似乎瘦了很多,下颌线愈发凌厉,原本剪裁合身的大衣穿在身上都有些空荡。
第三天傍晚,向欣然被允许在苏青的搀扶下到楼下小花园短暂透气。
夕阳的余晖给万物镀上一层暖金,空气清冽。向欣然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嬉闹的孩子,紧绷的心弦有了一丝放松。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戴着口罩帽子的瘦高男人,低着头推着清洁车,不疾不徐地朝她们的方向靠近。一切看似寻常,直到他经过苏青身边时,清洁车下的阴影里,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闪现!目标直指向欣然后心!
“姐——!!”苏青的尖叫凄厉划破黄昏的宁静!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快到几乎扭曲的身影如同从夕阳的阴影中扑出的猎豹,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将向欣然狠狠撞开!与此同时——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器刺入血肉的闷响清晰地传来!
向欣然被巨大的力量撞得摔倒在地,手臂的伤处传来剧痛,但她根本顾不得!她惊恐地抬头,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她瞬间血液冻结——
沈煜挡在了她刚才的位置!
一把锋利的匕首,狰狞地插在他的左肩胛下方,深没至柄!鲜红的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深色的大衣,大片刺目的红色在夕阳下迅速蔓延!
那个“清洁工”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如此不要命地扑出来挡刀,愣了一下。就这一瞬间的迟疑,旁边一直保持警惕的陈默如同鬼魅般扑至,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将他死死按倒在地,卸掉了匕首!
“沈煜!!”向欣然的声音变了调,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沈煜的身体晃了晃,剧烈的疼痛让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倒下。他第一时间不是去捂自己的伤口,而是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急切地摸索着撑在地上的向欣然,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带着失血的虚弱:“欣…欣然…你…你没事…吧?伤…伤到没有?”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仿佛自己肩上的致命伤不存在,他所有的惊恐都只为她那一刻可能的受伤!
“你疯了吗?!”向欣然看着他肩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尖锐,“谁要你挡?!谁要你挡啊!”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分不清是惊吓、愤怒还是…一种灭顶的心疼。
“我…答应过…要护你…周全…”沈煜扯出一个极其艰难的笑容,嘴角却溢出一点血沫,眼神开始涣散,“契约…还在…我必须…做到…”他高大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沈煜!!”向欣然的尖叫撕心裂肺。
陈默已经迅速处理完袭击者,飞奔过来接住沈煜倒下的身体,同时对赶来的医院安保大吼:“快!担架!急救!!”
混乱中,向欣然被苏青扶起,她踉跄着跟着担架冲回医院大楼。沈煜的血一路点点滴滴,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刺眼的痕迹。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脸,还有那把插在他身上、仿佛也插在她心口的匕首……那道被她努力维持的、名为怨恨的冰壁,在这滚烫的献血喷溅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碎裂的哀鸣!
手术室的灯亮起。
冰冷的蓝光映着向欣然惨白的脸。她手上、衣服上还沾着他的血,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此刻如同熔岩般灼烧着她的皮肤和灵魂。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七年前的冰冷“抛弃”,与眼前这惨烈到极致、用生命来践行的“守护”,在她脑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他签下屈辱的契约,将自己变成牵制周雄的祭品。
他化身“彗星”,在暗夜中为她扫除障碍。
他强忍伤痛守在病房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用血肉之躯,为她挡下了致命的匕首!
“谁要你挡啊…笨蛋…”向欣然低低地呜咽出声,泪水模糊了视线。恨意依旧存在,但它已被一种更深沉、更苦涩、更揪心的洪流所裹挟——那是震撼,是恐惧,是无法言说的剧痛,更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茫然无措。
她恨了他七年,怨了他七年,筑起高墙将他隔绝在外。
可他却用沉默的守望和滚烫的鲜血,一遍遍地、笨拙又惨烈地向她证明:他从未离开,他以另一种方式,在她看不见的深渊里,为她燃尽了自己。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
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凌迟向欣然的心脏。赎罪的代价如此沉重,几乎付上了生命。追妻的火葬场,终于燃起了最灼烈的烈焰,它焚毁的不仅是过去的误解,更是向欣然心中那道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壁垒。
她还能继续恨下去吗?她还能…将他推开吗?
答案,似乎在那扇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后面,也在她自己那颗被鲜血和真相猛烈冲击、正剧烈动摇的心房之中。
手术室冰冷的灯光熄灭,像宣告一个漫长的审判终于有了暂时的结果。
医生走出来,额头带着细密的汗珠:“万幸,匕首避开了主要血管和脏器,但深度刺穿肌肉组织,失血过多。肩胛骨有轻微骨裂,神经有一定损伤,需要长时间恢复,短期内右臂几乎无法活动。现在主要是感染风险和术后剧烈疼痛的控制。”
向欣然悬着的心稍稍回落,随即又被那“神经损伤”、“剧烈疼痛”的字眼揪紧。她跟着护士将昏迷的沈煜推进了紧邻她病房的加护单人病房。
麻药的作用尚未褪去,沈煜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比身下的床单还要苍白。氧气面罩下,他的呼吸微弱而平稳。各种监护仪器的线路缠绕着他,滴答的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出几分脆弱的单薄,露在被子外缠满绷带的肩膀和手臂,无声诉说着几个小时前那场惨烈的守护。
向欣然站在床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他替她挡刀时那决绝的身影、他倒下前那句断断续续的“我必须做到…”,还有此刻这毫无生气的苍白模样……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心。
陈默低声汇报:“那个袭击者是李蔓以前豢养的打手,嘴很硬,但线索指向了周雄。他是在试探,也是在警告——试探沈总是否真的撕毁了‘彗星’的伪装公开护您,警告沈总别想轻易摆脱契约的束缚。”
周雄…那个阴魂不散的魔鬼!向欣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向小姐,”陈默看着她,眼神带着一丝恳求,“沈总现在情况不稳,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看好欣然’。他…真的很担心您。外面我会加强布控,但这几天,能否…请您稍微看着点他?麻药过了,伤口疼起来会很要命…”
向欣然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视线再次落回沈煜脸上,看着他紧蹙的眉头,似乎在昏迷中也在承受着痛苦。
夜深人静。
向欣然手臂的伤口和后怕带来的疲惫让她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病房传来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声将她惊醒。
她猛地坐起,心脏狂跳。那声音…是沈煜!
几乎没有犹豫,她拔掉手上的输液针头,披上外套,脚步有些虚浮地冲到隔壁病房门口。透过观察窗,她看到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微弱的地灯。沈煜已经醒了,正蜷缩在病床上,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鬓角,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氧气面罩下发出断续的、野兽濒死般的粗喘。他完好的左手死死抠着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转移肩背上那撕裂般的剧痛。止痛泵似乎没能完全压制住神经损伤带来的酷刑。
护士显然刚离开不久,呼叫铃声就在他手边,他却似乎完全没有按下去的力气或意识,只是独自在无边的痛苦里沉浮挣扎。
这幅景象,比看到他挡刀倒地时更加冲击向欣然的心脏。那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即使面对周雄也隐忍周旋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恨意,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原始、更汹涌的情绪彻底淹没——那是无法抑制的心疼和恐惧!恐惧他会熬不过这非人的疼痛,恐惧这个为她燃尽自己的男人,最终真的会化为灰烬。
她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沈煜!”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急切。
疼痛似乎模糊了他的意识,他艰难地、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向门口,眼神涣散,仿佛认不出她是谁。剧痛再次袭来,他猛地弓起身体,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泪水混着冷汗滑落。
“护士!叫医生!”向欣然冲着外面喊了一句,立刻扑到床边。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不断颤抖的身体,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她伸出手,不是推开他,而是有些笨拙地、轻轻地覆在了他紧紧抠着床沿的左手上,试图用一点点温度安抚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别…别硬扛…疼就喊出来…沈煜…”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软,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意外的哽咽,“护士马上来了…再坚持一下…”
她的指尖冰凉,却在触碰到他滚烫颤抖的手背时,仿佛带来了一丝奇异的电流。沈煜的身体猛地一僵,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他看清了是她,眼底的痛苦似乎被一层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覆盖——是震惊?是惶恐?还是…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依赖?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护士和值班医生很快赶到,迅速检查了止痛泵,调整了药物剂量。随着一阵更强的镇痛药剂注入他的静脉,沈煜紧绷的身体才如同绷断的弦,一点点松弛下来。剧烈的颤抖平息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弱喘息。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病号服,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依旧看着向欣然,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有剧痛过后的迷茫,有被她看到如此狼狈模样的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将她灼穿的、深不见底的歉疚和小心翼翼的探寻。
向欣然的手还覆在他的手背上。这一刻,她忘记了抽回。
医生叮嘱了几句离开,护士也处理完退了出去。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静得能听到彼此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对…不起…”沈煜的声音极其沙哑虚弱,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吓到你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虔诚的珍惜。
向欣然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猛地抽回了手。心脏砰砰直跳,脸上也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她别开脸,不敢看他眼中那片汹涌的情感漩涡,声音带着刻意的冷淡来掩饰内心的慌乱:“闭嘴!谁管你疼不疼!我只是…只是不想大半夜被隔壁吵得睡不着觉!”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药效起作用了,你就老实躺着!别再乱动弄裂伤口,浪费医疗资源!”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向门口,却在手碰到门把手时,脚步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背对着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那个…谢谢你…挡了那一刀。”
说完,她几乎是立刻拉开门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房门,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脸颊滚烫,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那句迟来的“谢谢”,微弱得像叹息,却像一把钥匙,在她心中那座冰封城堡最深处,开启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门内的沈煜,在药物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仿佛那点微不足道的弧度,已承载了他此刻全部的幸福和痛楚。
他肩背的伤口依然在灼烧般地疼痛,神经受损的手臂麻木沉重。但手背上那短暂停留过的、属于她的冰凉触感和那句细若蚊呐的“谢谢”,却像一剂穿透所有阴霾的强心针,注入了他濒临枯竭的灵魂深处。
疼痛是真实的,代价是惨烈的。
但冰层之下,暖流已悄然涌动。
赎罪的荆棘之路布满鲜血,他却似乎终于触摸到了一缕微光——一丝来自她的、不再是纯粹恨意的回应。追妻的炼狱之火,在焚烧一切的同时,似乎也开始悄然孕育着涅槃重生的可能。沈煜这只伤痕累累的彗星,正拖着残破的身躯,在剧痛与微光交织的边缘,向着黎明艰难地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