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赁品”三个字,像三把淬毒的冰锥,精准无误地、狠狠地扎穿了镜面,穿透了向欣然僵硬的身体,直刺心底最深处那点连自己都快遗忘的、可笑的温热。
“噗——”孙宇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混着酒气的哄笑,“哈哈哈!还得是你啊鹏哥!精辟!租赁品!哈哈哈!绝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洗手台才勉强站稳,“那你打算续租不?这业务能力真没得说!比外面那些只会要钱砸资源还不懂事的强太多了!”
卢鹏把擦完手的纸巾随手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几米外的垃圾桶。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衬衫袖口,动作恢复了惯常的优雅和掌控感。他瞥了笑得夸张的孙宇一眼,唇角勾起一个带着点纵容意味的弧度:“合同快到期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随意和漫不经心,比任何明确的贬损都更伤人。
镜子里,向欣然的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镜中自己身后那两个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男人轮廓。粉盒盖子上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硌着她的掌心,尖锐的痛感沿着神经蔓延开,却奇异地压抑住了心脏处更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碎的窒息感。
水龙头又被拧开,哗啦啦的声音再次充斥空间。卢鹏大概在整理仪容。孙宇还在断断续续地打趣着什么,话语被水声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时,卢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顿住。他转过头,目光投向洗手间里面一排关着的门。那视线并未聚焦在向欣然身上,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扫视。
只是一瞥。
镜子里,向欣然猛地闭上了眼。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叫嚣着逃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轻磕碰的细微声响。
水声停了。脚步声响起,伴着孙宇依旧含混不清的嘟囔,朝着门口走去。厚重华丽的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世界重新陷入死寂。
那扇描金雕花的大门合拢的瞬间,隔绝了门外残留的酒气和喧嚣,也像是抽走了洗手间里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死寂如同粘稠的液体,沉沉地包裹下来。
镜子里的那张脸,血色褪尽,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精心描绘的眉目失了神采,空洞地望着镜中那个同样空洞的自己。视线一点点下移,落在自己紧握的手上。
小巧的粉盒被攥在掌心,过度用力的指关节凸起,骨节分明,皮肤绷得透出青色。金属外壳冰冷的棱角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皮肉里,留下清晰而深刻的印痕,带来一阵阵尖锐、却令人清醒的痛楚。
这痛感,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缓慢而坚决地切割着某种冰封的、麻木的东西。
她松开僵硬的手指。粉盒“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凉的大理石洗手台上。盖子摔开了,细腻的香粉洒出来小半,在黑色的台面上铺开一层暧昧的、无意义的灰白色。
向欣然没有去捡。
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镜面。指尖下的倒影,嘴唇上那层精心涂抹的、珊瑚色的伪装,不知何时已经斑驳了。
她凝视着镜中人模糊的唇色,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的残妆。半晌,那失了血色的唇瓣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小、极其空洞的弧度,比哭还难看。
没有眼泪。眼眶干涩得发疼,像是沙漠里曝晒多年的枯井。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清洁剂的淡淡柠檬味,灌入肺腑,如同冰水激流,冲刷过四肢百骸,将那片刻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灭顶眩晕和窒息感,暂时性地压制了下去。心脏深处某个腐烂的地方,传来一阵迟滞的、沉闷的钝痛,像是早已坏死的内脏终于开始发出最后的哀鸣。
她站直了身体。挺直脊背的动作,牵动了腰侧方才被他揽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和力度,此刻却像烙印一样灼痛。她拿起洗手台上掉落的粉盒,盖子合上,指尖抹去散落的粉痕,动作恢复了平日的细致,却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刚刚握粉盒的手,也冲刷着掌心那几道被棱角压出的、泛白的深痕。水流声哗哗作响,是这片死寂天地里唯一的声响。
冲洗干净手,她抽出纸巾,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干指尖,直到每一根手指都恢复干燥、冰冷的状态。她重新打开手拿包,将粉盒放回原处,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最后,她抬起头,再次望向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空洞,但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那些被打碎的、名为期盼和温软的碎片,沉到了更深、更暗的地方。
挺直的腰背没有松懈。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鬓角一丝不存在的乱发,整理了一下毫无瑕疵的珍珠耳钉。然后,她对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空洞坚定的女人,扯出一个标准的、温婉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嘴角上扬的角度,与方才在卢鹏身边时,分毫不差。
转身,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她推开洗手间厚重的门,重新踏入那片衣香鬓影、笑语喧嚣的浮华世界。
宴会厅璀璨的光芒依旧,香槟塔折射出炫目的光晕。人群依旧在流动、交谈、碰杯。
卢鹏正站在靠近香槟塔的地方,手里端着她方才去帮他取的那杯苏玳香槟。他刚结束与某个商业伙伴的简短交谈,姿态放松而随意,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掌控者的笃定。
当他的视线触及从休息区通道走出来的那个身影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向欣然步履平稳,裙摆摇曳,姿态优雅依旧。她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温顺柔和的神情,唇角挂着浅浅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刚才在洗手间的一切从未发生。
卢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她的妆容似乎更完美了一些,脸色……似乎比刚才略显苍白?也许是灯光变幻的错觉。她的眼神也一如既往的温顺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微微蹙了下眉,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掠过心头,快得像是错觉。也许是觉得她补妆时间久了点?也许是……别的什么?
但这念头如同水面上的涟漪,转瞬即逝,并未深究。他向走来的向欣然抬了抬手,示意她手中的酒杯,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向欣然走到他身边,距离保持得刚刚好,既显得亲近,又不至于过分黏腻。她温顺地将那杯加了冰块的苏玳香槟递到他手中。
“给,鹏哥。” 她的声音轻软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被酒气熏染的微哑。
卢鹏接过酒杯,冰凉的杯壁触碰指尖。他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揽她的腰,如同过去五年里无数次那样,一个彰显所有权和亲密关系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