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的手掌即将触碰到那抹珍珠灰缎面的瞬间,向欣然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为了调整站姿重心般,身体向着旁边侍者端着的甜点塔方向微不可查地侧转了半步。
卢鹏的手落了个空。
他的指尖悬在半空,只触及到她裙摆带起的一缕微凉的空气。
卢鹏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心几不可察地拧起一道极浅的折痕。他低头看向身边的向欣然。
她正微微倾身,从侍者托盘里拿起一小块精致的栗子蛋糕,动作优雅。侧脸对着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方才那短暂的“失误”,神情专注而温顺——专注于手中的那块小蛋糕。
是巧合?
卢鹏抿了一口杯中的香槟,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馥郁的果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酸度。他放下酒杯,目光再次落在她线条柔和的侧脸上。
也许是灯光晃眼。也许是宴会厅的空调开得稍低了些。他不再深想,那点细微的、说不清的异样感很快便被更重要的事务取代。他看到另一位重要的合作伙伴正朝他这里走来。
向欣然小口小口地吃着那块精致的栗子蛋糕。甜腻的奶油和栗子蓉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丝毫滋味。口腔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苦涩,如同嚼蜡。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侧那道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移开了。悬着的心脏无声地落回原处,却在胸腔里沉重地坠着,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指尖捻了一小块蛋糕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什么珍宝。
窗外的城市已经完全沉入夜色,只剩下连绵起伏的灯火勾勒出冰冷的轮廓。卢鹏顶层公寓的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更衬得偌大的空间空旷寂寥。
向欣然站在玄关处,已经换下那身价值不菲的珍珠灰礼服,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米白色棉质家居服。柔顺的长发散落肩头,卸去了所有妆容的脸显得有些过分苍白,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疲惫。她安静地等着。
浴室的水声停了。
卢鹏穿着宽松的浴袍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浴袍带子松松系着,露出结实的小片胸膛。他径直走到客厅中央的吧台,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冰块在剔透的杯壁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口气灌下半杯,金色的液体滑入喉咙,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叹。酒精似乎驱散了宴会的疲惫和虚伪的应酬感,让他整个人松弛下来,恢复了一种居家的、慵懒的掌控姿态。
“今晚表现不错。”卢鹏转过身,背靠着吧台边缘,晃动着杯中的冰块,视线落在玄关处安静站着的向欣然身上。客厅只有一盏地灯开着,光线昏暗,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
他的语气随意,带着一种主人对完成任务的合格物品的例行嘉许。“老爷子那边,应该又能消停一阵子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那眼神像是评估一件物品的损耗程度,“累了吧?脸色不太好。”
向欣然抬起眼眸。
客厅光线昏暗,卢鹏背靠着吧台,暖黄的落地灯光在他身后晕开一小圈光晕,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光滑的地板上,拉得很长。湿漉漉的黑发垂落几缕在额前,浴袍微敞,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和小片紧实的胸膛,慵懒中带着一种居家的性感。他晃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眼神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酒足饭饱后的放松审视。
那审视的目光,像羽毛般拂过,却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脑中此刻可能闪过的评估——物品的功能性、损耗度、是否需要维护保养。
“还好。”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无风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涟漪。她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试图挤出一个符合“合约女友”身份的笑意,但肌肉僵硬得像冻住了,只牵出一个极其浅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宴会结束了就好。”
她的视线没有在他敞开的浴袍领口停留,也没有回应那句关于“累不累”的、虚伪的关切。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膀,落在了吧台后面开放式厨房的方向。“我去给你煮点醒酒汤?”她问,语气是惯常的体贴提议,像是在履行一份早已烂熟于心的操作手册。
卢鹏似乎很满意她这种“懂事”的状态,仰头又灌了一口威士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麻痹般的暖意。“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准了。“老样子就行。” 他补充道,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她煮醒酒汤的程序如同他设定好的智能家居一样精准无误。
向欣然轻轻点头,没有再看卢鹏,转身走向厨房。脚步依旧是轻的,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然而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结满薄冰的湖面上,每一步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去维持平衡,才能不让自己在那巨大的、无声的崩塌中陷落。
进入厨房,明亮的顶灯倾泻而下,与客厅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光线刺得她本就干涩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她熟练地拉开冰箱门,取出需要的食材:蜂蜜、柠檬、姜片。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瓶身和带着泥土气息的姜块,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刷着砧板。她拿起刀,开始切姜片。
刀刃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清晰。咚。咚。咚。
这规律的声响,却无法压下脑海里另一个尖锐、冰冷、带着恶意嘲讽的声音,如同坏掉的留声机,反复播放在那个奢华洗手间里听到的对话片段:
“欣然?性价比最高的 **租赁品** 罢了。”
“……省心,懂事,该配合的时候从不掉链子。”
“…… **性价比最高** 的 **租赁品** 了。”
“租赁品……”
“租赁……”
“品……”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深处。刀刃下的姜片被她切得飞快而细薄,动作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但她的眼神却是空洞的,焦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水蒸汽氤氲上来,模糊了不锈钢锅的轮廓。她看着翻滚的水花,看着姜片在里面沉浮。
**租赁品。**
原来在他眼里,她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一桩性价比高的交易。五年的时间,她所有的体贴、隐忍、付出、甚至那些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情愫,都只是“租赁合同”里的服务条款。她的价值,在于“省心”、“懂事”、“配合度高”,在于用最少的投入(也许就是那张支票?)换取最佳的服务效果。
她甚至不如他公司里那些签了正式合同的员工。员工还有劳动法和基本保障。而她呢?一份随时可以终止的“租赁协议”,一句轻飘飘的“到期了”,就能将她五年的光阴和所有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像垃圾一样扫出门外。
锅里的水滚沸着,咕嘟咕嘟冒着泡,像极了此刻她胸腔里翻腾的、被死死压抑着的熔岩。屈辱、冰冷、愤怒、还有那被彻底碾碎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和自我价值感,交织在一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金黄色的蜂蜜柠檬姜汤。甜香和辛辣的气息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本该是温暖的味道,此刻吸入肺里,却只让她感到一阵阵冰冷的窒息。
客厅里传来卢鹏轻微的脚步声,他似乎走到了沙发边坐下。接着是电视被打开的声音,财经新闻主播平铺直叙的播报声隐隐传来。
呵,他占据了客厅的空间,享受着酒精带来的放松,等待着她的“服务”。多么惬意,多么理所当然。
向欣然关小了火,让汤维持在温热的状态。她拿出一个白瓷碗,碗壁细腻温润。她将深色的汤汁小心地倒入碗中,一滴也没有溅出。动作依旧完美无瑕。
她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走出厨房明亮的灯光,重新踏入客厅那片被落地灯晕染的昏黄之中。卢鹏正半倚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长腿随意地舒展着,一手搭着扶手,一手拿着遥控器,目光落在前方巨大的电视屏幕上,财经数据的曲线图在他眼底跳跃。
听到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碗,又落到她脸上。也许是灯光的原因,也许是卸妆后的疲惫,她看起来确实比平时更苍白一些,唇色很淡。
“放这儿吧。”他用遥控器点了点面前的茶几,姿态随意得像在指挥佣人。
向欣然依言走过去。每一步靠近,那股属于他的、混合着沐浴露清冽和威士忌醇厚的气息便更浓郁一分。这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甚至感到一丝眩晕的气息,此刻却像有毒的瘴气,让她胃部隐隐作呕。
她将白瓷碗轻轻放在他指定的位置。碗底接触玻璃茶几,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的声音。
就在她准备直起身退开的时候,卢鹏的目光从电视屏幕移开,落在了她的脸上。也许是汤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也许是某种连他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异样感触动了他。
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探究,更像是随口一提:“刚才在洗手间……时间有点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视线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逡巡,“脸色一直不太好。” 他指的是从宴会后半段开始的状态。
向欣然正准备后退的脚步,极其轻微地顿住了一下。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失控的速度疯狂撞击着胸腔。洗手间……他竟然还记得她在洗手间待得久了点?是在怀疑她听到了什么?还是在单纯地评估她这个“物品”的功能稳定性?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客厅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死死地封冻在冰层之下,一丝波澜也无。
唇角,再次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这一次,那个弧度似乎被冰水淬炼过,带着一种完美到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温顺。
“没有,”她的声音轻而清晰,如同碎冰撞击,“只是妆花了,补得仔细了点。”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毕竟……要维持‘最佳状态’,不能掉链子,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