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去见林鹤玉。”孟云青严肃地说,“陈鹿宁前辈和七鬼七镜的事情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但你不要去见林鹤玉。”
“我认为夜莺镜和七鬼七镜的事情有很深的关联,需要面谈。”綦庄试图争取。
“不了吧,我这儿庙小,你俩要是拆起家来,遭殃的不是我么?”孟云青为难,“再说,他已经出去执行任务了。”
“他那么容易和黑域共鸣,怎么能直接派出去?”綦庄有点焦急,“他的能力可能和那几面镜子有着很大的关系。你之前托我查的那六个人,他们都死了,全部是二十岁以前夭折。而林鹤玉曾经被断言二十岁有一场生死劫难,但是却没有应验,他会出事的!”
“你不是讨厌他还把人踢给我了么,怎么还这么关心……”
綦庄气不打一处来,强自吞声,“孟云青我在说正事。”
孟云青心很大地挥挥手,“没事儿,那小子办法多着呢,让他自己折腾去。”
被她一噎,綦庄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你不会只派了他一个人……”
“还带着阿瑜呢,放心吧。”
一个心智有缺陷的孩子,和一个惯常歪招频出的不定时共鸣器闯黑域,哪个字和放心有关系?綦庄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孟云青倒是很悠哉,“我建议你别管,苍云野这片黑域从外部定锚,确认精神湮灭方案更紧急,没有比你更了解黑域的人了,内部策应的事情交给他们吧。”
“所以我们现在继续举行净化仪式?”第二次极速飞车体验,孟瑜镇定了很多,还有空十万个为什么,“不过为什么要叫禳祭?在西北这个音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很菜。”
“是示字旁一个襄的‘禳’。”林鹤玉解释,“黑域里一般都是混乱痛苦的记忆和经历,我们要找到阿合斯兰记忆里最痛苦的几个时间点,我们负责一下开解和安抚、诱导,或者引爆。”
林鹤玉想,为什么针尖对麦芒的河边争吵也被阿合斯兰作为了痛苦记忆的一部分。
阿橘在指挥下来了个滚翻,从一个罅隙跃到另一个罅隙。
“他认为那是我们之间始终难以建立信任的根源,因此痛苦。”陈鹿宁的声音有些缥缈地传来,“曾经我也一度认同,但不是的。看,到了。”
林鹤玉望向他们抵达的地方,黑域里一点微芒。
“走过去小心点,上一个做祓禊(fú xì)的地方你们动作太大了。”陈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似乎已经知道接下来会抵达哪一段记忆,而很快,林鹤玉也知道了。
他看到年轻的陈鹿宁穿过他和孟瑜,蹒跚地向着前面走去,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眼前是一带高耸的城墙,倒塌的驿站、连天的烽火、惨叫和着腥风扑面而来,他们看清了城门上的字:潼山关。
如今的潼山关已是景点,虽然还留存着烽火硝烟的痕迹,却都已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簇拥着古城楼,秋日的季节里会化作漫山遍野的红。
但此时陈鹿宁的脚步下,是另一种红,军士的、百姓的,不分男女老幼,白骨曝露荒野,十室皆空。
“这是……什么?”孟瑜颤抖起来,眼前的景象太相似,她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阿橘在她的颤抖下也虚晃起来,仿佛要解体,化作一样的红,一样的白。
林鹤玉抬手按在了阿橘的额头上,定神符的光芒被他用手挡住,直到孟瑜安静下来。“阿瑜,别怕。”
孟瑜紧紧抓住了林鹤玉的手。
有人害怕,于是林鹤玉也蓦地镇定了许多,他小声问陈鹿宁,“师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快四百年了吧。”
“潼山关不是边境啊。”
“其实离边境也不算远,是我的家乡。”他跟着过去的自己,继续缓缓向前走,“我四岁习符术,十岁考入琼珏塔,一去八年,北上驻站两年,然后,旧王朝倒了。倒了不是坏事,但……苦的是百姓。我和同修护送百姓辗转躲避流寇,被迫绕边境准备前往西原,路上遭遇沙暴,不得不去鹿泸湖躲避……”
突然的惨叫打断了陈鹿宁的叙述,林鹤玉望过去,先捂住了孟瑜的眼睛。时隔数百年时光,他看到过去那个痛不欲生的陈鹿宁,他抱着衣衫不整的母亲,他抱着一身脏污的弟弟,他试图拉出被房子压住的妹妹……如果他们还是完整的。
他甚至没能拼齐自己的父亲。
然而发现还有活人的兀剌尔部铁骑向着为亲人收敛遗骨的陈鹿宁挥下屠刀,可他们小看了这个孤单的青年,二十铁骑被他纷纷斩落马下,但是,人越来越多,陈鹿宁的体力开始不支。
“本不会如此的。”如今的陈鹿宁静静凝视着这段书无详载的惨烈一幕,“我不知道阿合斯兰后来抽了什么风,他继承可汗后,与大巫合谋,一厢情愿地同我结下了魂契,那是一道枷锁,只要我离他十里,或者想杀了他,都会反噬。”
正说着,灿烈的金光从人群中爆发,那些兀剌尔部的士兵都被掀翻在地,为首的看到陈鹿宁手上戴的金环,别扭的挤出了一句:“金狮?”
林鹤玉听不懂,陈鹿宁给他翻译:“兀剌尔部语,说那是金狮部落可汗的东西,这个人是金狮部落的逃奴。”
孟瑜看不到陈鹿宁,却能听到他的声音,“逃奴是什么?”
“逃跑的奴隶,在以前是可以被主人处死的。”林鹤玉道。
“可陈师父不是人吗?怎么能随便杀人呢?”
“在这帮野蛮人眼里,奴隶不是人,甚至不如牛羊。”陈鹿宁再度向前走了几步,“鹤玉,准备吧,布符阵。”
林鹤玉少见的没动,即便隔着数百年时光,他都想把这些东西一符平了。
“去吧,都是过去的事。改变情景除了惊动黑域的主人,不会有任何作用。”
陈家人的埋骨地是记忆的中心,林鹤玉再度回到这里的时候,符阵布置完成。他刚刚恢复幼年惨烈的记忆,又立刻投进了更为惨烈的王朝末世的屠城之劫,亲眼目睹尸横遍野白骨如山,整个人都恍惚了。以至于都没反应过来这里已经换了一批人。
是金狮王庭卫队,阿合斯兰亲自来了。
他帮陈鹿宁收殓了家人,还问:“带的人不够,如果要收敛这一城的人,可能还要等几天。”
然而陈鹿宁仿佛魔怔了,定定看着他,像是不认识,阿合斯兰来不及反应,陈鹿宁突然暴起,竟然要掐死他。阿合斯兰勉力挣扎,“陈鹿宁你醒醒,你这样会被魂契反噬的!”可原本那个镇定缜密,能从他层层控制中出逃的陈鹿宁几乎疯了,他恨透了这些人,在他眼里穿着翻毛皮衣的阿合斯兰和那些戴着兽皮毡帽的刽子手没有区别,他要他们死。
但“魂契”会生效,反噬的力量直接放倒了陈鹿宁,阿合斯兰这才把他抱进怀里,借着魂契的力量安抚。
“鹿宁,哭出来吧,哭出来。我帮你把他们都收葬,为他们唱诵葬歌,安抚魂灵,好吗?”阿合斯兰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陈鹿宁筋疲力尽,等到他泪流满面,等到他轻声啜泣到嘶声嚎啕。
他说:“我不会接受和兀剌尔部合并的。金狮部落的儿女,不与恶魔为伍。”
可未来的陈鹿宁却道:“起阵。”
林鹤玉闭眼,八十一道符与他精神相连,化作了他的虚影,他们向着那些无名的尸骨深深拜下,而后变作了澄澈的火焰。
孟瑜敲响了她的铃鼓,净化的火焰随着铃鼓的音波,一圈一圈地推向潼山关城,污血被烧尽,白骨被焚化,房屋化为焦炭,直到铃鼓声歇,火焰燃尽,白雪落下,盖住了茫茫荒芜。
陈鹿宁向着荒城跪下,深深三拜。
这一次他们没有惊动黑域主人,这段记忆的残片逝去后,安静地回到了黑暗中。
林鹤玉和孟瑜都没有说话。
“实际上,我被发现是逃奴后,兀剌尔部的将领还想拿着我去要挟阿合斯兰。我没有时间为父母亲人收殓,后来焚城的事,是兀剌尔部做的。”
“但书上说是金狮部落做的。”林鹤玉低声,提出疑问。
“胡说八道。阿合斯兰根本没有离开王庭,我当时反噬在身是被押解回去的,接我的是他的亲卫。”陈鹿宁复杂地笑笑,“他竟然还在和兀剌尔部谈结盟,虽然最后的确是因为我没谈成。”
“所以,他是希望弥补这段遗憾么?”林鹤玉喃喃着思索,“这样可以对黑域产生影响么?”
“弥补……或许吧,但总归有些用处,如果他能感知到是我的话。”
这时,孟瑜拉住林鹤玉的袖子,“林哥哥,又有东西。”他们又得坐极速飞车了。
但意外的是,这一次涌来的力量并没有那么暴虐,它们似乎是在感知、试探什么。
这给了他们足够的准备时间,在弧空生效,阿橘跃起的时候,林鹤玉听到了一声分明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