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
砸门声响起的前一个时辰。
天色未明,野兔一跃向前,如往常般扑向草料啃食。忽的被一片黑漆漆的阴影笼罩。
丫头熟稔地用右手揪起兔耳,眉开眼笑:“好耶!可算抓到你啦,小兔兔!”
前几日劳作时,丫头便发现此处似有野兔活动的痕迹,今日提前了一刻出门,果然便逮了个正着。
自家虽说清贫,但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不愧是我!丫头美滋滋地在心中夸了夸自己。凭借她的聪明伶俐,家里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
鸡鸣,天色微亮,零散的几缕炊烟飘散在空中。
丫头望向陈家的方向,阿兄一定也起身做饭了吧。她心里轻松极了,脚步轻盈往回赶。
丫头抄近路时,远远便瞅见乌泱泱的有一群人进了村子,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
她略躬身便藏了起来,隐匿身形暗中观察。
仔细一瞧,怎么皆是外人?
十里坝的熟面孔她皆认识,她直觉定是有事发生了。
不对劲!村尾可没几户人家,怎么好似还是往他们陈家去的?
丫头蹑手蹑脚地靠近些,打算偷听一下这群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人群最前方走着一位花枝招展的老妪,衣着鲜亮。
那老妪如雄赳赳的公鸡,挺直了腰杆快步走。
随后的两个男子还带上了行头,一个将唢呐吹得声婉转,一个将锣鼓敲的震天响。
毛发锃亮的马儿载着一位油腻的中年郎君威风地随后。
后头走着几位轿夫,晃晃悠悠地抬着一顶朴素的青衣小轿。
往常清晨的村子氛围是寂静祥和的,今日由于这浩大的声势,不少村民都围到路上看热闹。
有胆大的农家女拉住老妪询问:“呦!咱村里可好几年没见过媒婆了。最近也没听说有人娶亲啊?”
媒婆伸手拍了下农女的肩,笑得花枝乱颤:“嗨,什么娶亲啊!您可仔细瞧瞧,这顶青衣小轿呀,是纳妾用的。”
农女咽了口唾沫,眼珠瞪得溜圆。旁边的村民也都拥挤着伸长了耳朵听。
十里坝这一块并不富裕,每村都有几个老光棍。
这两年村内的小娘子们都嫁去了县城,村里连娶亲都是稀罕事,更是从没人见过纳妾了。
纳妾?多新鲜呐!可得是县城有钱的老爷们才有的待遇。
闲汉也出声八卦:“纳妾?村尾也没几家姑娘啊!”
媒婆白了他一眼,又摇头扶了下头上的鎏金发簪:“怎么没有啊?陈家不是有个小丫头。就那个陈瞎子的妹妹,叫什么来着?”
“陈瞎子?”几个农家女小声嘀咕议论着,眼神偷偷瞟向骑驴的那位“新郎”。
估计这便是那传闻中的赵大户了。
看来那桩八卦是真的,这赵大户来者不善啊。
乖乖嘞,还真是丧尽天良啊!
报复陈瞎子还不够,连亲眷也不放过,这得是多大仇怨啊?
这几位看向赵大户的眼神越发忿忿不平。
陈家那个小丫头聪慧又乖巧,真是可惜极了!唉……
赵大户阴鸷的表情不像是办红事,反倒像出丧般吊着个脸。
可恨!都是这瞎子坏了他的好事!
直到现在提起来,他还是恨得牙痒痒!
本就是小事一桩,那日他兴起喝了些酒,动手没掌握好分寸,才不慎见了血。
谁料到他那迂腐顽固的老丈人明老爷会突然登门?甚至还带了仆从!
他双拳难敌四手,竟然就这么被送入大牢!
想必满城都在看他的笑话了!
不就是打女人吗?打自己的夫人,他碍着谁了?
出来之后才听说,原来是那个瞎子故意透了口风,提前给他布了局。
他是谁?他可是县城的赵大户!竟被一个瞎子摆弄至此!他不能忍!
不是能掐会算吗?
那瞎子能不能算到他妹子的灾祸呢?
想到这里,赵大户的心里转怒为喜。
他脸上挂起狰狞的笑容,从钱袋里掏出一把铜板抛出:“诸位乡亲,大家都沾沾喜气!”
村民们止住话头,纷纷低头捡钱,生怕比别人捡的少。一时间飘满了违心的吉祥话。
媒婆一仰头,用鼻孔对着众人:“快让让,别误了吉时!”
那几位知晓内情的农家女们皆心照不宣地退后几步,又开始窃窃私语了,边说边用手指着这群人的背影。
草丛中的丫头捂紧了嘴巴,不敢出声,连怀里的野兔偷偷跳走也顾不得抓。
怎么办?她现在应该怎么办?
谁来救救她!
丫头惶恐地盯着那群人,如果现在回去,一定会被那群坏人抓个正着的。
……
陈术放下正盛菜的锅铲和碗碟,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
外边为何有乐器响?怎么还来了如此多的脚步声!该不会是……他心下一惊。
当当当!连续的敲击声传来,有人在用力敲着陈家的栅栏门,声响大的几乎要将门砸烂。
定是赵大户来了!
陈术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肃穆。
陈术心知丫头一早便出门做活,暂时应当安全。他心头微松,暗自希望丫头晚点回来。
夏冉与宋筝已被吵醒了,开门便见到陈术哭丧的脸。
陈术的眉头早就拧成了麻花:“二位贵客,真是抱歉。寒舍有难,你们还是快收拾包袱离开吧!”
夏冉冷静询问:“陈大哥莫慌,到底是何事?”
宋筝点头:“对呀,你说出来,或许我们可以帮衬一二。”
陈术双手抱拳,感激道:“本不欲惊扰二位贵客,奈何……唉!都怪在下无能!事情是这样的……”
陈术有备而来,早已打好腹稿,三言两语便将前因后果讲的清楚明白。
“我……我们兄妹二人,怕要命丧此处了。”陈术不由悲从心来,呜咽落泪。
他早料到赵大户会来打击报复,却没想到对方的手段如此下作,竟想坏了他妹子的一生!
想到这个,陈术觉得后背发凉,一阵后怕。
是他太自信了,以为卦象无事就大意了。
陈术不敢想象失去妹妹的后果,无意识地将手紧攥成拳,指甲沁入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他只是想用算卦改善一下生活,让妹妹能吃顿肉,谁成想竟然惹到了睚眦必报的恶人!
他恨!
恨自己是个废柴瞎子,一无是处,保护不了家人。
他怕!
怕外边站的一群恶人随时会冲进来,也怕丫头被那群人正好撞见。
他该如何是好?
她们是他唯一的希望了,若是不成,又该何去何从?
与他们兄妹相识才不过一天,这两位贵客真的愿意挺身而出吗?
夏冉听完陈术的经历,明白了原来是个嚣张的地头蛇前来闹事。她看向宋筝,出声询问:“此事不难,我们是否要管?”
宋筝答道:“举手之劳,帮他们一把吧。”
夏冉用冷水泼醒了晕倒的陈术,三人开始商量对策。
陈术急的差点哭出来,他认定了赵大户别有用心,说那赵大户在府衙认识的有熟人,报官也无用。
夏冉当机立断:“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我直接将他们打跑了,他们回头怕是还会再来找茬。”
宋筝了然道:“赵大户如此嚣张,就是笃定陈兄一人无法跟他对抗。”
夏冉胸有成竹:“对,但他不知道我们二人在此。奇兵突袭,这便是我们的胜算。如今人群就在外等着,咱们可以先将计就计。待出了村子,我再出手不迟。”
陈术懊恼地双手直抓头:“可是,丫头还没回来,谁去上轿子呢?而且万一救人失败了……”
“我与丫头身量相仿,我去吧。”宋筝目光炯炯有神,“几个山野莽夫罢了,阿冉能轻松撂倒的。”
“好!待他们离开村子后,我即刻救你出来。”夏冉又与二人商量了一番细节。
只要陈术演技过关,夏冉救人顺利。
待到两方汇合,便可金蝉脱壳了。
……
陈术麻木地推开了门,肩头仿佛压上了万千巨石,失去焦距的双目低垂着。
他嘴唇微张,停顿了好久才出声:“何事?”袖中的手掌微蜷,指尖无力地晃动着。
赵大户俯视着他,一个眼色,媒婆上前:“陈郎君!老身系官媒赵氏,今日有一桩天大的喜事要说与你听!”
陈术铁青着脸沉默不语。
媒婆自顾自道:“这位骑马的翩翩郎君,便是城中的赵大户了。赵大户有意来聘您的小妹陈二娘为妾室。”
“依我说,这桩婚事对您家可是极好的。”她伸手拽住陈术的右胳膊,劝说道:“赵府那可是享清福的好地方。”
见陈术甩开了她的拉扯,她也不恼,接着添油加醋:“不是我说,您家这寒屋陋舍的……哪怕是耗子来了,也得空着手溜走。您还是趁早答应了好!”
“若是我不应呢?”
媒婆脸色一变,呸的一声啐了口唾沫:“呸!你这瞎子可别不识好歹了!唤你一声陈郎君是看得起你,今日这事儿,你是不依也得依!”
赵大户清了清嗓子,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叠好的文书,随手递给了媒婆。
媒婆谄媚地抻开,纸片被风吹得皱皱巴巴,密密麻麻写着文字,其上还加盖了官府红印。
一份婚书。
一份经官衙盖章的正式婚书。
夏冉趴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望着这群人上演着荒诞的大戏。
这个恶霸竟如此嚣张,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也敢巧立名目地强抢民女。
欺人太甚!她无语皱眉。
媒婆笑得越发得意,嘴一开一合地没停歇过,最后将一叠嫩粉色的衣裙和一方粉盖头塞在陈术手中:“快去给你小妹换上吧!正好今儿是个好日子,轿子可在外候着呢。”
不多时。
陈术牵着一个女娃出来。
换上了粉衣裙的女娃,身形格外好看,气质跟画上的仙女似的不染凡尘。
那女娃盖着盖头,步步如莲,乖顺地被媒婆送上了青衣轿。
他们丢下了婚书,便抬轿走了。围观的村民们也如鸟兽般散了,只留下失魂落魄的陈瞎子。
夏冉施展轻功蹑云,落在陈术身旁:“人都走了。”
“对。”
“你确定是那个路口?”
“不会有错,此处无官道。从村里去往县城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我去了。一会儿见。”
“好。多谢。”
陈术听着夏冉的步声渐远,回屋背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毫不留恋的离开。
须臾,陈家已屋门紧锁,人去楼空。
陈术凭借记忆一路踉跄着走,急行至了附近的破庙中。他找来的时候,丫头正在破庙的神像后躲着,兄妹二人一见面便泪眼汪汪。
丫头听闻两位贵客竟肯如此帮忙,感动不已。连忙抓着阿兄去往约好的地方。
拜托,请一定要顺利救出宋筝姐姐呀!丫头对着神像祈祷。
……
夏冉紧追着这群人的身影,他们慢悠悠的动作看得她着急不已。
虽然知道是小事一桩,不会有什么危险,她还是一心惦记着轿子中的宋筝。
宋筝如今不仅是她的雇主,更是安国公府的唯一幸存者,她的线索可全靠宋筝了。
她看着轿子晃晃悠悠,估摸着里边的宋筝定是晕的天旋地转。
这两个轿夫不知是从哪拉来凑数的?会不会抬轿啊?夏冉看得眉头直皱,心中吐槽不已。
村外的路经过了一片树林,这群人刚至林中,夏冉便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她不欲伤人性命,动作快的如秋风扫落叶,三两下就齐刷刷放倒一片。
轿子中的宋筝掀开小帘一瞧,是夏冉来了,眼神瞬间亮了起来,笑弯了眼。
夏冉轻轻掀开帘子,阳光溜进逼仄的小轿,她的轮廓如神兵天降般带着光晕:“我来接你了。”她伸手扶宋筝出轿。
“好。”宋筝出来活动了下筋骨,长舒一口气。
二人的附近,歪七扭八的躺着这群恶人。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赵大户被她随意扔在土路上,像破布娃娃般浑身沾满灰尘。
宋筝观察到,媒婆的衣角上印着几枚脚印,唢呐和锣鼓也被她砸了个稀巴烂,不禁笑出了声。
夏冉牵了赵大户的马匹,将宋筝扶上马背,二人策马离开。
马蹄声由远及近。
陈术和丫头等来了二人,激动不已,总算是安然无恙了。
“我们准备南下,你们兄妹接下来有何打算?”夏冉问。
“赵大户心胸狭窄,我们打算离开此地,另谋去处。”陈术感激地开口。
“好,那我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夏冉与宋筝二人辞别了陈术兄妹,扬鞭驾着马车又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