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天色晴好。
娘子们甩掉了满鬓的华钗,换上了黑纱幞头与黑皮靴,再配以圆领窄袖袍衫,雌雄莫辨,英姿飒爽。
夏冉换上了男装,她身着青葱色的圆领窄袖袍衫,步伐翩翩,恰如一位俏郎君。
距离上元节已过去两个多月,她正兴致盎然的逛街,手中提了不少糕点甜食。
在路过一处卖糖葫芦的老妪时,又出手阔绰的将仅剩的三支糖葫芦全买了下来。
老妪接过碎银,喜不自胜。
她一路边走边吃糖葫芦,在东市满载而归后,雇了个车夫送货。
她步行穿过了三个坊市,行至长乐坊。
长乐坊靠近通化门,进出城的脚夫和农人多租住于此。坊内皆是平民聚集,并无高官豪吏。
夏冉熟稔的观察,四周无人,又三长两短的敲响了一处房门。
门缝轻开,她钻了进去。
这处房产是个二进小院,庭院很是宽敞。
东侧的架子上摆着一些刀枪剑戟之类的兵器,有几人正在练武。
西侧则有个小型的葡萄架,适合夏季乘凉,但时值元月,木架上只盘着光秃如枯枝的藤蔓。
夏冉看着熟悉的景致,心下放松,神色惬意极了。她关好房门,随着来人一起进了屋。
堂屋里坐着位穿着高腰间色长裙的娘子,看上去年约三十多,气质温婉可亲。
“可算是回来了!”那位娘子望着夏冉戏谑开口,“我就说,你最迟也得今儿来。若再晚些,我可饶不得你。”
说话的是夏冉唯一的亲人——姨母夏佳。
雅宪十六年,姨母白手起家,化名为“舒庆夫人”,一手创办了情报组织沙漏。
仅仅用了三年时间,沙漏就从一个无名小组织,一跃成为知名龙头。
因姨母一直是幕后东家,自从姨母和夏冉相认后,夏冉就加入了沙漏。
除了夏冉,其他人皆不知“舒庆夫人”的真实身份。
夏冉笑着落座:“姨母又说笑了。有您等着,我怎敢迟到?”
姨母身子前倾,关切问道:“最近一切可好?”
“我上回与景岳正面交锋了,姨母。”夏冉正色道。
“他没死吧?”姨母神色紧张,“你可千万要留他一命。”
夏冉叹息:“您放心吧,人活着呢。您说过他的重要性,我怎会下手呢?”
姨母点头:“时机未到。你近日可查到了什么新消息?”
“有了线索,当年的事儿或与安国公有关。”夏冉神情严肃,“您看可有什么门路?”
姨母沉思片刻:“倒是有几个小棋子,也不知能起几分效用。近日太子与五皇子斗得厉害,五皇子有了景王撑腰后气势大涨。”她叹了口气,“也不知这番争斗是否会牵连到安国公。”
“咱们不能干等着,先得叫安国公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您的棋子先用上,吹一吹枕边风。”
“也好。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潜入安国公府调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夏冉的眼神坚定,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我的好阿冉,真是长大了。”姨母欣慰道,又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听闻上元节时出了个命案,声势闹得很大。是你的单子吗?”
“嗯。”夏冉答道,“是个年幼瘦弱的娘子下单。她阿耶送蔬菜时冲撞了那个谭少爷,一顿暴揍后丢了性命。她阿娘上前阻拦,在拳脚下也随着去了。”
“天呐!”姨母惊呼,“这谭少爷可真不是个东西。送个蔬菜罢了,竟要了两条人命。那位娘子真是可怜啊。”
“是啊。那位娘子想去告官,又怕谭少爷的权势给不了她公道。便找了沙漏报仇。”
“她哪里来的钱付酬劳?”姨母问,“我记得,咱们沙漏的买命费可不低。”
“她奉上了全部的家底三两二钱银子,又搭上了她自己的命。她愿意终身留在沙漏。”
“苦命人啊。”姨母感叹道,又将一叠厚厚的手帕塞进她手中,“这是姨母刚做好的,知道你讨厌血迹,拿去用吧。”
“您下次别费事绣字了,素色帕子就行。我不挑,可别累坏了您的眼。”夏冉摩挲着手帕,淡蓝色的丝线精巧绣出了她的姓氏——夏。
“绣个帕子,不值当什么。你快去歇着吧,若是安国公府这事儿成了,还有硬仗要打呢。”姨母催着夏冉。夏冉应是,自去休息了。
她躺在床榻上,一时却有些睡不着。
安国公府的人,不知是什么样的呢?
她得先隐藏好了,等获取了对方的信任,时机合适了才能重提旧事。
不能急,不能急。
左右现在已有了线索,比之前无头苍蝇似的强。她想着这些沉入了梦乡……
……
三月半,姨母那边的棋子终于回了信,直言安国公府现下仿佛遇到了麻烦。
府中处处透着不对劲,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国公爷书房的灯每日亮至日出,夫人推拒了所有宴会的名帖,连独女赵瑜也被限制出门了。
夏冉让姨母传信给棋子,务必要确保国公府知道有个沙漏组织,再重点提一下夏冉这位知名杀手。
令人惊讶的是,棋子这次的回信还捎带了一份邀约。
那名公府千金赵瑜,在知道她的第一刻,就决定找沙漏下单子雇佣她。
对方给了三倍报酬买命,更奇怪的是,这单子买的不是仇家之命,而是要她保下一位女子的性命。
而那名女子,正是赵瑜自己。
单子的要求是让她一路护送赵瑜,直至她完好无损的到达某处。如同护镖一样。
彼时的安国公府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端倪。
难道安国公府不久会出事?
那个赵瑜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先前尚在谋划如何混进府中,对方竟然主动邀请了。可谓是正瞌睡就有人递上了枕头。
她觉得甚是有趣,接单后就立即进了府。
……
安国公府的后门坐落于巷内。
吱呀一声!
门开了,穿着侍女装的夏冉出府,她神色自然的融入来往的人群中,信步闲庭。
一束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
夏冉敏锐的感觉到有人盯梢,她无意一瞥,发现了景岳的身影。
还真是高调啊,莫非景王府的银钱太多,世子的常服都如此华丽。
一袭白衣,怕不是在故意卖俏,她撇撇嘴。
景岳上前,迅速追上了夏冉的步伐。
在他拍肩之前,夏冉转身,对他回眸一笑:“景大人。”
景岳皱眉,低声问道:“夏冉,怎么是你?”
“景大人,您这又是偷看,又是尾随的,还好意思问我?”她嘴角有一丝戏谑,“若是不知道的人,大约还以为你在追求我。”
一抹红意爬上了景岳的面颊,景岳有些尴尬道:“你这女子,怎么不知羞的!”他移开了视线。
他的反应很是有趣,难不成是个雏?
夏冉唇角带笑,眼神**,直勾勾盯着他。
景岳清了下嗓子,抿唇正色:“夏冉,我劝你最好别掺和安国公府这趟浑水。”
这话什么意思?
夏冉有些不解,明明立场不同,上次她还与他搏命相杀,他难道忘了身上的伤?
这家伙怎么可能会突然好心来提醒她?
夏冉狐疑地瞧着他,并未出声。
景岳与她对上视线,清澈的眼神中有一丝莫名情愫,他开口:“你——”
她敏锐的发现他的攻击动作。
原来是声东击西,又想擒她!
夏冉早有防备,直接后撤了三五步,他扑了个空。
夏冉又一步轻功,踏上房顶,远远地做了个鬼脸,“想抓姑奶奶?门都没有!”
就知道他没这么好心!
……
“一个不留?”景岳喃喃复述。
他面前的景王不怒自威,沉声道:“岳儿,阿耶方才说的,你都听清楚了吗?”
“是。”景岳点头。
景王虽然表面上是个闲散王爷,实则野心颇大。这一点,他早有预期了。
他当年不知朝堂形势,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听令为景王办过许多事。
直到景王的政敌一一消失。
他才意识到,原来那些人并非像景王说过的恶毒之辈,不是罪有应得,是残害忠良。
午夜梦回时,他经常被自责折磨,内疚之情如蚂蚁般啃咬他。
可他只能保持缄默。
景王对他养育之恩大过天,他的命是景王的。作为景王府的世子,他从来就没得选。
于是他远离府中事务,一心扑在大理寺的公务上,还私下组建了自己的势力。
他手上不想再沾无辜的人命,更不愿一辈子当傀儡。
景岳斟酌开口:“阿耶,真的不留活口吗?”
“岳儿,你又心软了?”景王讶异,很快又挂上笑,“安国公一家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明日圣人的命令就会下来,你去带队抄家拿人。”景王加重了语气,“一窝反贼罢了,证、据、确、凿。”
景王慈眉善目,眼神如同寻常长辈般带着期许:“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为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可莫让为父失望啊!”
真的吗?
他不敢再问。
“是。”景岳抿唇,未再争辩。
“慢着——”景王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嘱咐道,“算了,岳儿,就依你之言。尽量抓活口吧,审问时我亲自去旁观。”
景岳的表情一如冰山,淡淡道:“是。”
景王从来不会如此好心。
景王没等到景岳的感激涕零,有些恼怒:“下去吧。”
他退下的时候,心中已经确定了。
又是一桩冤案。
安国公府的人究竟抓着什么把柄,竟能让景王冒着风险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