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楼空。
夏冉有些恼火。
方才明明还在的,景岳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么?
她望着空荡荡的琉璃窗,从窗外向下看去。
绛雪阁的热闹还在继续。
永娘敲锣打鼓,当众揭开了面纱,露出了脸颊上的一片片红疹子。
“你们看看!这不是质量问题是什么?”她越说越气,“我素日里爱惜容貌,每月梳妆养护的钱不计其数。用了你家的新款胭脂——露珠绛后,便成了这幅模样!”
夏冉竖起了耳朵。
这家的胭脂有问题吗?
她方才还买了一盒,她摸了一下怀中的胭脂,继续听着。
永娘急急冲进店中,直接抓了一盒货架上的胭脂样品出来。
她举起来吆喝:“就是这害人的东西!大家千万别买!”
“绛雪阁店大欺客,不仅不赔我,还说我无理取闹,实在是欺人太甚!”她将手中的胭脂重重摔了下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瓷釉砸击到地面上碎成了小块,胭脂也顺着青石板的缝隙中流了遍地,将门口都染红了。
成老板见这红粉遍地,实在可惜,脸上心疼的不行。
成老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了些无奈:“永娘。我早就与你解释过了,这款胭脂售价五两,绛雪阁愿意退还您所付的银钱。”
他愁眉苦脸,“至于您的医药费,我只是分号的小老板,还需向东家请示。”
“您现在砸坏了胭脂,我又找谁赔偿呢?”成老板神情萎靡,只觉得赚的钱全打了水漂。
永娘带有泪痕的面容变得扭曲:“你们活该!谁让你们的胭脂不好?”
“总之,各位注意了——若是不想毁容,千万别买绛雪阁的胭脂!”永娘指着自己的脸颊恨恨道,说完便带着破锣走了。
众人议论纷纷,质疑声如雪花般传进了成老板的耳朵里。
成老板招呼伙计来清理污渍,又对大家再三承诺,人群才渐渐散去。
夏冉挠了挠头,她决定找老板再问问这胭脂。
是用血汗钱买的嘞,若真有问题,不如就先退了。
成老板实在是会做生意。
他先是安慰了夏冉,又塞了条配色一致的手帕当赠礼,他再三致歉:“实在对不住,惊扰了贵客。您放心,明日只管来取芙蓉霜。”
伙计语气温和,“客官,你别担忧。兴许是那位娘子她自己体质不佳,与胭脂中的某种药材不相合。”
成老板沉吟:“实不相瞒,永娘也是我们的老主顾了。她体质娇弱,之前买别家的胭脂便出现过这种情况,也是起了许多的疹子。”
“哦?莫非是故意讹诈?”夏冉出声询问。
老板与伙计言语间好似有些深意,但永娘看起来并不像这样的人。
她直言不讳,问个清楚。
成老板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一旁的伙计快言快语:“那可说不好!那位永娘子,之前去酒楼里吃虾子也起过红疹子呢!”
伙计冷哼一声:“一桌酒席二两银子,酒楼的老板赔了二十两。我看啊,她就是看上了我们绛雪阁的金字招牌。成老板脾气够好了,说赔她二十两她不要,估摸盘算着要讹我们五百两呢!”
“不可闲论顾客的是非。”成老板制止了伙计,有些羞恼,“永娘应当没那么坏心思的,我回头再与她好好说说便是。”
夏冉皱眉,一唱一和的,这不还是在怀疑人家么?
初来此地,她懒得逞口舌之快,遂闭口离开。
……
她在八珍楼守了许久,晌午的饭点都过了,也未再见到景岳。
夏冉叹息,打草惊蛇了。
她出楼,随意去了不远处一座热气腾腾的小饭馆。
为了等人,饭菜没动几口,比起精致的酒楼,她更爱吃这种苍蝇小馆。
这家店宾客如云,生意很是红火。
虽是个街边小馆,服务却周到极了。
茶博士老远便看见夏冉过来,殷勤地迎接她入馆就座。
大厅中还有许多空座,她选了沿街靠窗的位置。因窗子开了,阳光直晒此处,显得甚是亮堂。
夏冉落座,点了菜。跑堂的将多余的椅子撤下,自去后厨报菜名了。
茶博士上前奉了茶。夏冉喝着茶,晒着阳光伸了个懒腰,表情惬意极了。
不急,待找到了李贡,还愁拿不下景岳么?
上了菜,她大快朵颐。夏冉猛不防听见旁边桌子的宾客喧闹,依稀提到了永娘。
“我可听说了!绛雪阁的东家送了一百两的医药费过去,永娘也不嫌这风言风语臊得慌。”男的说。
难不成那事还有后续?
同为沙漏的人,夏冉不由得对永娘的事儿多上了几分心。
旁边桌上有两位客人,男的膀大腰圆,女的楚楚可怜,言语间似是一对夫妻。
“我没听永娘提过什么一百两……”女的反驳。
“我早看永娘不顺眼了!”男的开口,“她脸皮厚,我看你以后别同她来往了,免得别人连同你一起说笑!”男的辛辣点评着。
“郎君,你怎能如此说呢?”女子泫然欲泣。
“丽娘,你别哭啊。非是我强迫你与她断交……”男的见说不通,又换了温柔的语气,“她哪里是拿你当手帕交,分明是在利用你!”男的气愤无比。
“你们二人出去,哪回不是你付账?就说那次去吃虾,你不光付了饭钱,还赔了她医药费。”男的义愤填膺,仿佛赔钱的人是他。
“我没赔!”丽娘止住哭声,打断他,“她起了红疹子,那是店家赔偿她的医药费。”
“好好好,店家赔的。但这账是不是你付的?她与你吃饭,不光没付账,还白得了二十两。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男的撇嘴不悦。
“她浑身的疹子,她喝药治病又受那么些罪,你竟全看不见似的!”丽娘瞪他,“店家都承认是虾子不新鲜了,你还怨她。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我?”男的笑了,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我不站你们,也不站店家,我只站在公道这边!”
“公道?那你与公道过去吧!”丽娘起身要走,“你与旁人也无甚区别,你们皆眼红她得了赔偿。”
男的又温声哄她,丽娘消了气,又坐了下来继续动筷。
许是先入为主,夏冉之前就对永娘的印象不错,她对丽娘爱护好友的行为也颇为欣赏。
话音未落,便见永娘子从路上踱步走过。永娘一眼瞧见了丽娘,挥了挥手。
男的还没看见,丽娘就招呼她进来:“永娘,过来呀。”
夏冉一路注视着永娘子的身影。只见她抬脚欲进,被茶博士碧翠色的芭蕉扇一把挡住,停了脚步。
“永娘子,实在不巧。小店客满,恕不招待。”茶博士和颜悦色地解释。
夏冉四下看了看,分明空着。
这茶博士睁眼说瞎话呢。
“无妨,我来见个朋友。”永娘子拂开芭蕉扇,再次抬步入馆。
丽娘高兴地喊着:“永娘来这儿,我与夫君就在后边这桌。”
茶博士与两位伙计再次挡住了永娘的步伐。这回他们面色沉了下来,如一堵大山似的,将身后的宾客们挡的严严实实。
“永娘子,小店利薄,实在不欢迎您来。”茶博士用最轻柔的语气,说了最严苛的话。
话中仿佛夹杂了利剑。
夏冉心道,这不是直接认定了她是个欺诈惯犯吗?
甚至还挑明了怕她耍赖讹诈。
永娘涨红了脸,反驳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丽娘与那男的也跑了过来,一齐问道:“怎么了?”
茶博士对丽娘道:“这位娘子,您这桌的饭菜我与您免单了。烦请您带她去别处吃酒吧。实在抱歉了。”
永娘只觉得十分难堪,不由地悲从心中来,掩面哭着跑走了。丽娘也跟着追出去了。
夏冉看着永娘被刁难,心中有些压抑。
店家如此欺人,永娘怎么没与店家吵架?
是太委屈了吗?还是她真的理亏?夏冉心中冒出一连串的问号。
那日她的气愤和伤痕不是假的,今日的羞愧哭泣也不是假的。褪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永娘看起来倒有些可怜。
站在永娘的立场,她来与好友打声招呼,却被当众羞辱了一番。
站在店家的立场,他已认定了永娘会来讹诈,所以提前预防。
夏冉叹了口气。
难评。
旁边有其他客人小声议论道:“虽然店家的行为过分,但永娘也确实收了一百两银子啊。”
事情闹大得了赔偿,永娘的名声却是一落千丈。绛雪阁的赔偿又何尝是好拿的呢?
夏冉想着,若是她别那么贪心,少要些赔偿,兴许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下午,沙漏的消息传来。
报信的是个小童,永娘没来。
已经确定了李贡的位置,但景岳的下落尚未找到。
她将擦拭好的佩剑放回剑鞘,外出寻人。
……
求仙县,安康巷,一所闲置的独院中。
景岳将洪潇支走,反锁了门窗。
景岳知道,他只是景王的一把刀,可他,并不想这一生都只做一把刀。
景王从未告诉景岳事发缘由。
他现在要亲自审问清楚,景王到底为何非要灭口?
这个女子的身上究竟有些什么把柄?
他将烛火点燃,翻了下赵瑜身上背的包袱物什,随后将赵瑜叫醒。
景岳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你就是赵瑜?或者我应该叫你,宋筝。”他挥了挥手上的过所。
夏冉还挺聪明的,过所上不仅给她改了名字,连姓氏也改了。
难怪搜捕赵瑜的通缉令一直毫无音信,因为她现在是宋筝。
赵瑜的身体被绑住,眼神倔强不屈,冷哼一声不答话。
景岳掰了下自己的手腕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宋筝,我劝你最好还是配合我。现在只有我想留你的性命,其他人一旦见到你,便会直接杀了你。”
“你?”宋筝上下打量他,“你为何想留我的性命?你所图为何?”
景岳惊讶不已,安国公府的唯一活口,看起来不止是个花瓶:“我想知道安国公府这次出事的真相。”
“真相?真相就是我家遭人陷害,满门被屠。至于始作俑者是谁,我想你很清楚。”宋筝语气平静,犀利地瞥了他一眼,“毕竟那人现在还想灭我的口,不是吗?”
景岳沉默不语。
想灭口的人是景王。这次陷害的幕后黑手就是景王吗?景王为何突然发难安国公府?
“我说的不是明面上的真相,你应当知道,他为何出手,又为何想灭你的口。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景岳斟酌着询问。
“帮我?”宋筝冷笑一声,“你不过是景王手下的一条狗。狗会去咬主人吗?你凭什么帮我?我又凭什么信你?”
这话有些难听。
景王手下的一条狗。景王手中的一把刀。
这就是外界对他的评价吗?景岳垂眸,原来在旁人眼中,自己也只是个附庸权贵的物件吗?
难道是他想成为景王义子吗?难道是他想手染脏污吗?
他从来就没得选。
而这次,也许是他逃出去的一个机会。只要他知道景王的把柄是什么,就可以与他谈交易——他想要能够活着离开景王府的自由。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与景王的关系并不好。”景岳道,“他那么在意你,我想你手中一定有他的把柄。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宋筝惊讶不已:“你是说,你想与他反目?”
“也许吧。”
“你不怕他也将你灭口?”宋筝兴致勃勃道,“虽说外界传闻你是景王亲子,但我是不信的。景王出手狠辣,说不定也会把你杀了哦。”
将他也灭口?景岳一怔。
这秘密竟有如此严重吗?他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