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戴着巨大的大礼帽,滑稽得像下一秒要上台表演或去假扮间谍。
并且风风火火如两瓣屁股着火般冲到柜台前,叫孙陵白下意识往旁边一避,有些不知所措地皱起眉。
“我不是店员啊——我就是路过......”
千万别迁怒他,他在不想死的时候还是挺惜命的。
然而那人将曲着的脖颈一抬,那张端正熟悉的面孔印进孙眸子里,叫他惊呆了。
“你、你——”孙陵白颤巍巍抬手,开始像卡带的钟表一样重复废话。
那人却干脆地脱了外套,又连同帽子一齐压在他身上,咬了咬牙轻轻搡了他一把:“走。跟我走,出去左转有人接应。”
孙陵白牙紧了紧:“你走吧。我走不掉了,手环有定位,还取不下来。”
那脱得只剩里衬的人打了个寒战,悲哀而决绝地看着他,搡了他一下:“出去再说,活人还能被死物困住了?”
孙陵白摇了摇头,从柜台后拿过写了一半的纸巾,又快速地写了几行字,然后叠好塞到那人胸前的口袋里,又将外套给他披回去,手落在衣服下摆,轻轻拽了拽,没有松。
“任择,把它带回去。”
他不能再连累来接应自己的同伴。
就是死也不能让上回“引蛇进窝”的坏事重演。
当他把帽子给任择戴上,遮住他难过不舍的眼睛时,终于忙完了这通信息传递,胆战心惊的情感淡弱下去,才发觉衬衣黏在自己肌肤上。
孙陵白朝后松了松肩膀,一抬头看见了从仓库出来的梁丘伏!
汗液一瞬全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他置身一片钟表的忙乱声中,耳边竟也觉得寂静。
呼吸仿佛凝结,他也像被困入了某只钟表体内,心跳一搁一楞地惊吓着他。
梁丘伏凝视着他,活像个捉奸的丈夫,脸色又像块墓碑。
然而当他眨过眼,这些印象又退潮般消失了。
梁丘伏神色如常地走近他,对眼前恍若未见,甚至举着新的机械钟冲他晃了晃:“生日快乐,孙陵白。”
“谢谢。”欢迎光临的提示音又响起,孙陵白用身体挡住那位匆忙离开的可疑客人,敷衍地笑着回他。
梁丘伏沉默片刻,伸手去掏外衣内袋,然而却被孙陵白捉住了手肘——
这人再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抖,恐惧从眼底翻涌上来,细若蚊蝇地祈求他:“不要......求你了梁丘伏——”
店员正诧异地盯着他们。
梁丘伏垂下了眼睛,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一眼,随后用力地抽出钱夹,付款。
门外的大礼帽已顺利飘过蓝车,拐过了最远处的十字路口。
孙陵白捧着那个新的三只耳比中指的白兔子电子钟,有点愣住了。
——他自己着实是不打自招了。
然而他来不及回想,因为更危急的事就发生在眼前——刚才记录情报的纸巾漏了墨,粘在下头垫的杂志上,字迹断续但尚能辨认小半,而付款的梁丘伏视线正垂落其上。
幸而店员很快翻开杂志,若无其事压在肘下,阻碍了一切注视。
他们提起门口的伞,出去时孙陵白回头,看到店员冲自己挤眉弄眼,才猜到原来是他对任择通的风报的信。
他们上了徐殷所在的蓝车。
梁丘伏一点儿没有发作的迹象,仿佛要与他心照不宣地轻飘飘揭过。
他拿起后座的文件,翻起来,从口袋翻出私章摁了五六个印,放到副驾驶上,用镇定沉着的声音交代徐殷。
徐殷说好,两次提到沃里顿地下监狱的建造进程,最后在梁丘伏的沉默中闭了嘴。
车停在著名的巧克力餐厅门口。
下车就闻到它苦涩的浓香。
孙陵白仍戴着口罩,到了楼上预订的水晶包间,才摘了下来。
除却门在的那面墙,其他几面都做成了单向玻璃,上下左右照出的是陈列的各色巧克力,向外的是单向玻璃。外面因雨昏暗整天的天空,终于彻底暗下来。
菜品起的大多是故弄玄虚的名字,叫“埃菲尔甜塔”的那道,也不过是在炸香蕉上用巧克力拔丝了;别的更糊弄的,竟然就放块巧克力在旁边,刮些酱与金箔,来勉强扣题。
“还挺好吃的。”孙陵白给面子地笑了笑。
梁丘伏说:“吃不饱的话,一会回去买烧烤。”
孙陵白也熟稔地接:“那别买附近沙夫街尽头的那家。那老板压根不想干了,偏偏族谱写着他‘十年如一日热衷于给烤串裹孜然粒’,有几次看到他烦躁地痛踹烧烤架,我怕吃他鞋灰。”
梁丘伏也就笑一笑,和他一起与形态各异的巧克力搏斗,到最后两个人都有些面露难色。
要是以前,甚至在去年,孙陵白都会绝对兴致勃勃地研究它们,沉静于他们整体的新奇和猜测的意义中,但现在,他只会下意识地“做解剖”——不过是如科研中生搬硬拽创新点一样的假把式。
不过是多出的一块巧克力,多淋的一层苦甜酱汁,就靠情怀的重量压沉了菜品的金钱与艺术价值。
不过如此。
但最不实用、最能轻易被贬低的意义,又曾是构筑孙陵白生命的重要钢筋。不然他也不会在十几岁的夏夜,心血来潮拖着梁丘伏到月下草上给蚊子送夜宵了。
一个人如果失去意义,他的生命就会快速步入褪色的进程。但幸好,还有现实的需要为孙陵白窜高的火炬,让他还有朝前的动力;但在另一层次上这又是不幸的——连迎接意义的稳定环境都尚未建立。
他合紧牙齿,嘎嘣一声咬碎巧克力名牌,用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吃下了“埃菲尔甜塔”“巧运当头”“翻转尼罗河”......最后把筷子一搁,仰天长叹:“要是什么都能像它家赚钱这么容易就好了。”
见梁丘伏看过来,他又打起哈哈:“不过还是好吃的......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原本打算带他回去的梁丘伏默了默,反问:“你想去做什么?”
孙陵白眼珠水平扫他两下,很呆滞茫然的样子:“我不知道啊,烧烤摊?但我吃不下了......”
见梁丘伏神情轻松,像真的没把钟表店的事放在心上,他那股找抽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但按......‘私奔’的常规流程,下一步我们该去开房了。”
说完这话,他紧盯着梁丘伏,但预想的大惊失色并没有出现。梁丘伏从椅背摘下自己的长风衣,俯身为他披上了,眼睛平对时,很沉着地说:“如果你真的希望的话......”
孙陵白怀疑自己被雨淋傻了。
他后悔张开这张破嘴了。
他咽了咽口水,握着坐板缓缓朝后靠,以期避开那双蓝眼睛的凝视。
他甚至很愚蠢地说:“有监控哪......”
但梁丘伏没有笑,仍旧用目光黏住他,问:“是因为监控?还是钟表店的任择,或者维塞、傅原、缪繁?”
孙陵白绷着颈段,微微后仰又偏开,只说:“没有的事儿。”
“连我进去挑礼物的几分钟里都要见上一面......我又做什么还问你呢?”
孙陵白没见过他这副神情,在他撤走时下意识拽住了他的领带:“真不是,真是巧合。”
梁丘伏对后面半句置若罔闻:“不是情人,那就是自由党人?任择他是吗?”
在孙陵白犹豫的两秒里,梁丘伏眼睛里的神采就已彻底灰败下来。
他很轻地笑了两声,但孙陵白耳蜗的震动却像突发的地震,叫他有些恐惧地摸不着实心的地。
梁说:“你未免对我太无情,连我屡次自证的立场都不信。”
孙陵白敛眸:“反正怎么答你都不开心。”
梁丘伏说:“回去,好么?”在灰房子外孙陵白说的话,总不顾一切地刺伤他的心。
孙陵白沉默起身,拉紧风衣旋过桌边,被碰掉的筷子打在三耳兔子钟表上,身后的一切都被他遗弃。
雨停了。
但空气中的潮湿与走在雨中并无不同。
树叶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滴水。梁丘伏又撑起了伞。
更多积重的雨水打落在孙陵白右肩,加重那片半干的寒湿。
他原先就很想告诉梁丘伏,再怎么打伞,就算他骑到自己脖子上,也还是会淋湿的。
因为心有芥蒂的人,不肯挨得太近,随时盘算着要走。
梁丘伏终于发现了那片濡湿,于是伸手揽住他右臂,稍稍落后半步,然而这样别扭的姿势,又能同走多久呢?
路途在沉默中耗尽,他们像同支蜡烛的风与焰,一个贴近一个退避,即使不在身体也在心灵。当影子再次映上空无一户的楼房底层的大门,连最后那点可视的烛光也会隐去,他们将重新没入黑暗。
然而,在最终抵达前,他们撞见了一场追捕。
被追的是于前。
他击碎了路口监控,劫车逃遁。
留下受害车主握着张空白支票,风中凌乱。
与此同时,梁丘伏的终端滴地亮起,遵循就近原则向他派发了协助追捕的任务。
然而梁丘伏没有动。
他目光从终端上的倒计时挪开,转头看向咬着嘴角死皮的孙陵白,问:“有消音枪吗?”
孙陵白睁大了眼:“没有,我怎么会有那种——”
下一刻就被梁丘伏压住了风衣口袋,力道直顶到他胯骨上去。骨头与枪械的摩擦挤压让孙陵白蹙起了眉毛。
他眼神一变,微抬眼盯着梁丘伏,气息急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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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