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陵白不再阖眼,他有些吃惊地注视着梁丘伏。
受手背压迫的眼睛,让光晕成了深深浅浅的圆斑,让眼前熟悉的一切都显出份奇异来。
孙陵白很少有这样无话可说的时刻。
幸好梁丘伏很快打破沉默:“从我发现坚守的东西是个谎言后,我立刻感到痛苦。”
“我甚至不敢回来这里。”他害怕看到孙陵白坚决又冷漠的眼神,虽然那常常由一层微笑虚拢着,但剥开后,是加倍的苦。
“过去为执行局工作时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成了罪责。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面对......你们,我只好尝试帮助陈科他们。”说到陈科,他顿了顿,似乎用紧闭的嘴巴包住了什么决不能说的秘密。
“我尝试猜测他们的计划,仍像以前一样思考,但从前是为了堵截,现在则恰恰相反。我竭尽所能为他们创造便利,甚至付出超出预计的代价......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梁丘伏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停住了,自己也有一瞬解离,从冗长的叙述中,以第三人称视角拼凑出自己的二十九年。
他混乱的一生。
梁丘伏抿了抿唇:“我不擅长说这些。”
“你还想听什么吗?”
他小心地喘息着,仍感到片刻前能支撑一长段话的气已开始泄露。
孙陵白只平静地坐着。
梁丘伏等了一会,感到合紧的牙根酸楚,他伸出手,想通过肢体末端接触的安定缓解这份不适,然而还没挨到孙陵白手时,孙就抬眼看向他。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被审视的压迫,他就像个不实诚的鱼铺老板,正局促地把手上的腥水往围裙上擦,在他渺小的身躯后面的,是一条条微微晃动的死鱼——那些剖白。
它们如此巨大,他根本挡不住。
在开摊前能接受的东西,却在来人的审视下促生他的难堪。
他微微撇过脸去,还湿润的眼眶熟稔地溢出一点眼泪,在长久的沉默的积压下,它流得越来越杂、越来越凶。最后同那些鱼一样,在孙陵白面前泛起醒目的亮光。
孙陵白想:如果人类的生长像蛇的蜕皮,被梁丘伏蜕下的十几岁的皮,会不会也在他心里流泪,混着二十九岁梁丘伏的,从泪道里涌出、掉在自己面前。
他当然知道该做什么,才能给坦露脆弱、从此再难以冲自己摆执行官架子的梁丘伏收尾。
几句轻声细语,一个拥抱,几分钟的可被捏造的怜悯注视。
可他毕竟不是视宽宥为业绩的神父,他扯住梁丘伏的领带,将毫无防备的人扯进,在他单膝跪稳在床沿前,不耐烦地扳起他下巴凑上去,施以最含糊也最廉价的亲吻。
但凡是对施与亲吻者有一点感情的人,都会将此举诠释为情境中最美好的一种缘由。
因此不必枉费口舌,用最快的方式结束最无聊无用的环节。
孙陵白在亲吻中睁开眼。
他嘴角轻轻翘了翘,讽刺地想:原谅你,做梦呢?
他一个受制于梁丘伏的囚犯,有那么没有自知之明吗?
要说这个亲吻对孙陵白意味着什么,那可能和嗦小龙虾的那一下没什么区别。
要正面详答很难,但反过来就容易多了。
——反正在他们最志同道合、互相喜爱尊重的那一年,孙陵白不会亲吻他湿润的口唇。
总之,孙陵白开始感到有点厌烦。
只是为了逃开一句玩笑话的责问——虽然那样的羞辱的确过分——他就不得不忍受梁丘伏往后喋喋不休的忏悔。真是得不偿失。
枯百合被碾碎在人的鞋底,尸体和过去一样分崩离析。
过去就像只巨大的火烈鸟,气势磅礴地掠过所有人,只给人们留下不容回味的重重一巴掌。这巴掌为的是彻底划分一个时代——响亮地告诉所有人:和平崩解了。
先前族谱上的战事一比一地拓印到现实之中。人们在当局的预料下陷入慌乱,但随即又在舆论的安抚下镇定下来:族谱连自己对黄油过敏都写得清清楚楚,但对这么大的战乱却只字未提,不就说明它对自己的影响还不如一块小黄油吗?
也有一些保留了部分相关记载的人。
必死的向复现中心寄存遗书,如同迎接车祸般稀松平常;注定活着从战场下来的士兵仍一周去歌舞厅六次——周日要整日参与役前训练和族谱宣誓,而这被归属于逃不开的族谱节点中,他们如同为垃圾袋打上结般轻率地对待战争里的一切,不思进取,不必进取,所有人都是拿死工资的话剧关系户。
命运也不过是行走的方式,他们有自己创造新乐子的漏洞可钻。
“感谢(并不是笔者的意思)战争吧”(请不要在士兵、执行官、自由党人的面前说,哪怕他们正与你一同玩乐,他们会因为族谱的要求或信仰所受的刺激,一瞬变幻面色,把你挑成整场战争中枪尖上最大的功勋。当然,笔者也不想被枪毙,这也绝非笔者的想法。和平可贵、拥护和平。),那些该死的黄油小面包全换成了压成蟑螂般形状与硬度的牛角包,无论上边那个对黄油过敏的人走进哪家餐馆,都不会有窒息在硝烟中的风险。
啊,祂可真是这场混乱的得利者。
这些场景是梁丘伏带他躲开族谱局密密麻麻的眼睛出去时,他看到的。
维塞在研究计划以外的日子里,被禁止进入灰房子。但他的红玫瑰还时刻碍着眼,并显而易见的得到了与百合一视同仁的呵护。
甚至那句出自孙陵白口中的祸言——极具羞辱意味的某两个字,也被冠以“贬低廉价的追求者,以博取真正的心上人一笑的证据”之名。
孙陵白裹着深灰的厚风衣,在已经瑟瑟的秋风中,和梁丘伏走过这条一如既往的街道。它也是幸存者,会安然无恙到战争以后。但它真的是幸存者吗?
雨后的排水沟出口,聚集着成群的虫子尸体,四仰八叉地随流水颠簸摆动,又不约而同都卡在小小的沟坎前。
孙陵白放慢了脚步,因深思而浮现出近似哀伤的神态。
梁丘伏握着长柄伞,走在他旁边。以为他是走累了:“钟表店就在前面,大概五分钟路程......还是要歇一歇再走?”
树叶抖落的残雨滑下说话人的面庞,他抬手去擦时微微迷茫的姿态,叫人能把他想作年少的旧友,而这趟出行对他来说,仿佛也只是寻常轻松的一次出游。
孙陵白摇了摇头。
头顶那把伞更斜向他。
两道身影破开雨帘,朝前走去。
钟表店门被拉动时,触发了齿轮啮合的喀哒录音。
伞顶的雨水倾斜而下,沾湿了门口的一小块地毯。
店主人从过分吵闹的钟表声中抬起头,手上还拿着修理用的螺丝刀。
见到他们时,眼睛一亮,像是和他们中的谁认识。
但梁丘伏开口打破了这份错觉:“老板不在?”
那原被孙陵白认作店主的青年点了点头,眼神里仍保持着对客人的热忱:“今天我看店。您想买什么?”
“是他选,”梁丘伏侧目看向孙陵白,问,“有喜欢的么?”
孙陵白环顾一圈,遗憾地没发现太猎奇的:“还好,我都可以。”
店员问:“您想要什么样的——颜色、形状、声响、功能?”
他说:“那好吧,我想要静音一点儿、长得也奇特点的。”
店员立刻掏出产品簿,翻给他看:“这几个?”
孙陵白瞥了眼梁丘伏,嗯了声:“都可以,我能看看实物吗?”
店员说:“在仓库里,我去拿。还有几个不在册子上的,您要去看看吗?”
孙陵白也点了点头,梁丘伏跟着他一起往仓库里去。
往里走了几步,积尘有点厚,孙陵白揉着眼睛鼻子打起喷嚏来,喷嚏止了咳嗽又起。他说:“我就不进去了,你替我看看,有没有别的好看的。”
梁丘伏说:“那让店员拿出来,我陪你出去。”
店员在前面笑了笑:“嗳呀,你朋友明显是想让你帮他挑,算作个惊喜啦。你们是一对儿吧?”
两人一时都没答。孙陵白觉得尴尬,勉强硬着头皮拾起话:“有时候。”
店员说:“还在追啊?那更要亲手挑礼物了哇。”
梁丘伏轻轻攥了攥他的手环,说:“那你去外面等我。如果困了,可以去店门外的蓝车里睡一会,徐殷在。”
哦,警告他呢。
孙陵白挑了挑眉头,拂开他的手,笑:“废话少说,期待你的礼物。”
他旋身出去,影子晃在打开的钢门上。
梁丘伏又瞥了眼,解开了自己的手环,刚塞进西装内袋里,又掏出来重新戴上了。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论导购说什么,他都微微点头,由着人将自己往深处引。
他又听到外面很轻的开门播报音,渐渐走得太深,连淅沥间断的雨声也听不见了。
仓门外的孙陵白倚在柜台上,以防有人进来了,能狐假虎威地帮人看一下店。
但这么大的雨,除了心血来潮的自己和梁丘伏,估计只有傻子才——
“喀哒喀哒喀哒哒哒......欢迎光临。”
傻子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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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