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伏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反应。
另一只手掀开他外衣边沿,钻进去,扭开他挣扎的手指,去拔那把枪支。
孙陵白闷哼了声,因为疼痛终究还是没拧过他。眼睁睁看着那支漆黑的枪管被一点点抽出,没来得及再看梁的眼睛,梁就已抬手往空阔无人的方向跑了两步,开了一枪。子弹嵌在树木围板上。
孙陵白合紧了牙,垂眼等着他转身后的发落,然而梁丘伏只是把枪插回了孙陵白西裤的侧袋。
孙有些无所适从,他感到那个空了又满的口袋,似乎从未如此拥挤局促过,仿佛除了枪,梁丘伏还能什么一并插了回来。
他不知道。
他在重新开始的漫长行走中,终于无法忍受这诡异的气氛——
“为什么?”
他没头没尾地问。
然而梁丘伏却像被他这句话刺伤了,仿佛那枪是由孙开出,又击中在他身上的。
梁丘伏的脸沉浸在路边树木的阴翳中,神色都融解了,但话语里的情绪变得更加清晰:“因为你从来不信我,从来只是在我跟前假作驯良,以为我说的幡然醒悟也不过是心血来潮的短暂摇摆......”
他蓝色的眼睛像剥去夜幕遮挡的天空,几乎刺目地直视他,也刺伤着自己:“因为你不信我啊......孙陵白。”
孙陵白握了握那柄枪,手指蜷起:“对不起。”
他其实想问,我为什么非得信你呢,人类的情感中,从来没有成功引入过市场交易的规则。梁丘伏又为什么非要祈求一份没有实际效用的原谅呢?
那句“你脑子有病,真把我当神父了?”从他心头冒出。但他没有说。
他们回到灰房子,监守的人似乎抬了抬眼,但转瞬又应激似的埋下去。孙陵白几乎是光明正大地回去的。
梁丘伏打开灯,孙陵白的手慢一拍放上来,带着从伞面分得的雨水,离开时像阴鬼一样拖曳出长痕。
梁丘伏顿了顿,抽回手,去房间里摘下件新的外套,预备出门去敷衍终端的工作要求。
孙陵白没有跟进来,站在打开的冰箱前,苍白的灯落在他脸上,将他也映得像冻肉;但如果眯眼让眼前模糊了去,也像头纱。
他悄悄瞥着房门里,看到梁丘伏在检查弹夹,知道他要去出任务,到底还是不信他在一众同事前的抉择,于是抿着唇过去。房间里没有灯,他摸黑抱上了梁丘伏的腰,明显感到手下的肌肉僵住了。
梁丘伏身上有雨夜的味道,一点陈旧潮湿、带着土腥的苍凉气息。像过期的轻微变质的某个罐头,乍一打开腐气散去后绵延的余味。
也像地下车库的尘埃气息。
孙陵白抱住他,像拖住了只水鬼。他在透进来的夜风中听到心跳,两串不同的频率胡乱地碰撞,像全无默契的弹珠。他仍不言语。
梁丘伏轻微挣了挣,喊他:“孙陵白......”叹息似的。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出于爱,至少不是被背后这人认知到的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的情感。
是出于不信任。也因为对他感情的轻视。
梁丘伏去掰他的手,感知了到他的颤抖,终于彻底僵住不敢动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孙陵白。”
那道声音从他脊背一路往上钻,在他耳背环绕几圈,拐坠进他身体深处——“冰箱里的蛋糕,我不想一个人拆。”
还是不肯说实话。但就算孙陵白真的指着他鼻子骂,说他不可能真的以最高执行官的身份倒向自由党,情况又能好多少呢?不过是解释,拒听,再一次撕破脸皮不欢而散。
梁丘伏觉得自己被困住了,一切都像个蚕蛹。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族谱,没有执行局、自由党、反叛者......他们会不会是晏晏相交的一对挚友?
终端变红的警报提醒被他关闭。
他毫无征兆地转身,捉住孙陵白的手,把它轻轻压在墙壁上,半霎了霎目,说:“只是蛋糕的话,留不住我多久。”
孙陵白抬起颧骨,像渔夫摆起的桨,一撩眼波,叫末尾的阴影荡出去,又狭又长的两道射线。
他转出恍然的神情,笑意轻蒙蒙地笼在面上,伸手攀他的肩——
“如果我偏要留呢?”
密密麻麻的蚁类一路啃噬到梁丘伏心口,有种渐渐压迫下来的痹痛。他立刻想去看终端的倒计时,然而一眨眼,这痛感又幻觉似的被切断了。
偏要留......
什么叫他偏要留。
梁丘伏静静地想:何必让彼此都不好受呢?反正行为都是一样的,不如就在心里骗自己一回。就当与他抵着额头的这人真是只为了留下自己,再无其他目的。
这样的假想像操纵他的引线,他蹙着痛苦的眉头,曲颈去看孙陵白的眼睛,在他犹豫着想用鼻尖碰一碰孙时,却被他环住后颈,吻了上来。
细碎的疼痛从唇瓣上一滚而过,孙陵白按着他的头颈,像要吸食他的脑髓。梁丘伏有些迷茫地凝视着他,很快连视线都垂落在半当中。
他的睫毛蹭过梁丘伏的面颊,梁想伸手去拨,手却突生了自我意识,捧住了他的颌颈交接处,像在雨中相贴的两片薄叶,在摩擦促生的火苗中毁灭。
气息混乱得过分,与口唇的湿润搅在一起,像一片泥泞的沼泽。
梁丘伏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睁眼,但一切又从未有过的清晰,他有点可悲地想:这样究竟算什么呢?
他毫不怀疑孙陵白有过许多次和情人接吻的经历,有的也许更进一步,他能轻描淡写地套住他们的心。在一段草率的激情中,孙陵白就像捕鸟人,坐在几米外的大树下,懒懒看着跳进食筐阴影的蠢鸟,而后——轻轻一拉。
一切就都完了。
孙陵白抖出的气息灼得他一惊,他如梦初醒般撇开头,叫那人湿热的唇瓣擦在他面颊上。
孙陵白很不高兴地看他:“做什么?现在装起来了?别扫兴,梁丘伏。”
这样怨忿轻视的语气反而让梁丘伏放心了些,他垂眼,任由领带被扯住拽痛他的脖子,他在孙陵白把手插进他头发时,频频吻他的侧颈。
直到确认对方也获得欢愉,他才松开阻拦孙陵白的手,绝望地目睹这一步的提前发生。
如此草率。
梁丘伏脸上呈现出脱力般的迷茫和怔忪,在胯骨被压痛时,出现了幻觉,几乎感到自己被压碎了,坍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而孙陵白正填充进来。
但事实却正相反。
他咽下闷哼,只剩虚而锐的急喘,呼啸似的掠过他们合二为一的雕像。他们的身体那样亲密,但仿佛是用精神上的距离来弥补的,梁丘伏开始感到害怕。他闭上眼不去看孙陵白光滑的脊背,想象自己只是他床铺的一部分,只是个任他支配的死物。
这算什么?
——他再次问自己。仍旧像在空旷的山谷里,只有回音。
为什么不快乐呢?为什么爱一个人却无法从和他的结合中感到幸福?
为什么身体激动得颤抖,但灵魂逐渐崩裂?
眼角的泪水究竟是什么促生的......
他仿佛一个教堂里的忏悔者,正被神父粗暴地施以剥皮剖肉的最重刑罚。
孙陵白轻易地攥去他的双手,将他像雏鸟般抛向高点,他竭力清醒,听着混乱不堪的声响,悲哀地想着坠落后要怎么办。
在暴风雨显出颓落之势时,一条电流鞭子似的甩向他的神经,尾部像窜进了大脑,叫他几乎失去了神志。
他偏头望向爆发出红光的终端显示器,咽下含糊的哼声,推了推孙陵白:“它......在响。”
孙陵白沾了汗水的额发垂下来,遮住眉眼,此刻看他的神色堪称冷漠,那点被情意蒸腾出的绯红也飞速褪去。
孙注视着挣开桎梏的人,他伸开挛急的肩臂,去够一边的显示器,紧实的腰腹还带着荒唐的狼藉。然而在目及警告时,他神色已冷淡下来,反出的一点荧光照亮他高挺的眉骨,投下的小块阴影像内心的写照。
他很快忙完,然而侧回身时与刚点了烟的人一同愣了愣,谁都没有动作。
一点细小又格外明亮的火光,缀在带着咬痕的指尖,照亮那人半边意兴阑珊的脸。他的面孔很漂亮,俏眼钝唇,是很让人有珍爱想法的那一种,但他的眼神又极锋利,像刀一样冷冷削过面前的人。
孙陵白知道自己该曲意相逢、伏小做低,才好叫梁丘伏忘记这场情/事不愉快的起因,但还是不受控地黑着脸问:“是我在强迫你吗?”
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连呼吸紊乱时,也是一副受了羞辱死不睁眼的模样。
顺了他意还委屈他了?
梁丘伏偏着脸,没有说话,余光里看到孙陵白赤足进了浴室,水声很快响起。
淅淅沥沥的真像一场暴雨。
梁丘伏的心脏还在一抽一蜇地疼,像被剧毒的水母包裹了,将那些触足扒下来一看,又都是那人嫌恶的目光。
他想走了,他也理应走了。
但他还留在这张床上。为什么?
因为留恋这儿近似米酒发酵过度的气息?还是习惯置身于混乱......那也太扯了。
他把狼狈的仍在战栗的躯体套进衣裤,上衣坏了两个扣子,领口也变了形。
他从枕下扯出被单,叠好,换了新的,又挟着它们朝洗衣房走去。
最初两步仍大步流星的,但很快察觉到不自在。他抿着唇往外走,却在路过浴室时听到似痛的呜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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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