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日,江云织都不再出门闲逛,因此有充裕的时间炼制丹药。
一个是要避嫌,免得再有什么锅扣到头上;一个是她已经找到了那人的位置,就不必到处招摇。
上次碰面,看得出他的的精气神还是很好的,没在这里受苦受累,江云织只是奇怪,穆溪这样的性子竟能在魔宫待得住。
“叩叩叩。”
炼丹房的门从外被叩响。
江云织手上磨药的动作顿滞,伸了伸脖子,视线越过木架去看门,喊道:“请进。”
门开。
门关。
来人乌墨色长袍加身,身形高大颀长,阖上殿门,见到她,一双淡如水的深蓝眸子仿佛会说话。
见来的人是珩琅,江云织立刻捎下手头工作,起身离开炼药台,迎着那道视线方向躬身作揖,语气颇为意外:“尊上。”
他怎么来了?
看装束像是要出宫的样子,怎到她这处来。
“尊上此来,可是有何要事交待属下?怎还劳您亲自来一趟,请坐。”
江云织边说着,离开了药炉边,素净的道袍沾着各种草药的清香。
丹房不小,但空间都被江云织堆满了药材,与大大小小的炼药炉,剩余空间除了够她一个人走动,便再容不得其他。
以至于进门还没走几步的珩琅腿边便是一方凳子,江云织拘着礼,远远便摊开掌心示意珩琅稍坐。
珩琅微微点首,径自坐下,宽阔的身躯在一张独角凳上与周遭的一切显得那么不合群。
江云织走近了,面上笑容得体,正式行了礼:“尊上。”
“山人不必多礼。”珩琅抬眸望她,眼底情绪平平,倒猜不出来者善或不善。
“现在方便吗?”
珩琅问她。
江云织颔首,笑道:“自然方便,尊上尽管吩咐。”
珩琅说道:“前几日关于那份不知来历的匿名信,那名女子找到了,对方是仙族之人,拷问过,她道是山人请她来的。”
珩琅语气平淡,话落,目光一寸不眨地定定看着她。
江云织笑意淡在嘴角,正要开口,珩琅又道:“那女子死咬不放,说是山人要对魔宫不利,拼死要本座拷问山人,是以本座今日特来寻山人,山人若有空便跟本座去一趟,若那女子是山人故交,也好把事情理清,彻底杜绝这一祸患。”
话都被他说完了,她不去便是拂了他面子。
于情于理,珩琅都在话里给足了由头,暗里分明是疑心她身份,明里却说成是要为她清除祸患。
迎着珩琅视线,江云织发觉他的神色和平素倒没什么不同,虽说是对她试探,但由珩琅亲自来请,和请旁人来请,意义却不同。
他肯来,他的心便是偏向她的,她只消不出错,此关可过。
于是江云织阖唇,恭顺颔首:“自然,愿为尊上分忧。”
……
来到牢中,被捆在十字桩上的血人已然晕厥,蓬头垢面,分明被抓来不过几日,却像是被关押了几年的囚犯。
血腥味浓重,江云织轻轻蹙眉,缓步踏进。
“尊上。”里面零星几人对着她身边珩琅行礼,随后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二人与那女子。
“山人去看看吧。”珩琅对她道。
走近,江云织拨开凌乱的发丝,那张脸还算完好,只有轻微擦伤。
发觉她的动作顿住,珩琅在旁出声:“山人可认识?”
江云织收回手,回身恭敬道:“这样年轻,老夫不曾见过。”
没等到回应,江云织仍保持微微颔首的姿势,不久,便听珩琅道:“还有几个人,需要山人认认。”
霎时间,江云织心头起疑。
既然说是带她来解除误会,怎么才将人见了还没说上话就让她往别处去?他到底打什么算盘?
江云织不着痕迹地将手端在广袖下,恭敬道:“是。”
跟着珩琅绕到另一边的地牢,映入眼帘的是几张面容愠怒的脸。
珩琅侧身回眸,微光打在他身上,显得人有几分疏离。
他问她:“山人看看,这几个人可曾见过。”
江云织摇摇头:“回尊上,不曾。”
于是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江云织慢慢止步。
“这个人也没见过。”
“本座没问你见没见过。”
珩琅在她身侧不咸不淡道。
江云织一噎,就见珩琅略过她先一步踏进了牢房。
鞋履踩在冰冷的石岩地,里面的人警惕地抬头,见到是珩琅立刻跳起后退,最终人退到了墙角。
珩琅的身形将角落一隅的人遮了个严实,她在门口除了他的背影,其余什么也看不到,江云织不得不也跟着进入牢内,同时听到里头传来怒声质问:“珩琅,你出尔反尔!分明答应我们只要给出你想要的条件,便不会插手我族私事,如今却将我们囚禁在这里,你居心何在?”
她走近,将那人的样貌一览无遗。
看得出来,被逼退到墙角的人虽然形貌狼狈,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背脊挺得笔直,骨子里的自傲。
她在看那人,那人也看她。两人都没说什么。
自江云织后一步进门,那人的视线便先后在珩琅和江云织脸上扫过,最终还是停留在珩琅脸上。
江云织看向珩琅,他正说着话,薄唇轻启:“本座也想问问你们仙族,既然诚意休战,因何又反反复复派人下界搅我族安宁。”
角落的人冷脸,“魔尊颠倒黑白的能力宁我叹为观止。此番我们来,本是要与你面谈达成合作协议,是为和平,谁知你将我们扣下,意图逼供,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仙族的协议薄如蝉翼,本座领略过,受教了。”
珩琅将他的话堵了回去,那人想要反驳什么,却没能在短时间内辩出来。
届时,珩琅将话锋一转:“本座听闻,仙族最近发生不少事,内讧不断,如此自顾不暇的境地,还要分心来对付本座,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云织抿唇,想到她来魔宫这些日子似乎并未听到来自外界的消息,不禁起了好奇。
她在魔宫消息闭塞,外界又发生着怎样的时局变化?
那人冷哼:“荒谬。这种流言风语听听就罢了,我族向来团结一心,堂堂魔尊,却偏信这些无稽之谈。”
珩琅挑眉,顺着他的话道:“的确是听到点流言,似乎你们的帝君近来很烦恼吧,后院着火,家事公事还顾得过来吗。”
“你!”闻言那仙族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红一阵,憋着股气,瞪着眼睛看他。
后院着火。江云织心头微怔,看来她之前的猜测没错,果然是天宫仙妃。
“看来所谓流言,竟是真人真事了。”珩琅语气调侃,偏偏脸上正经得很,“若你们帝君实在无暇分心,本座可以谅解,你们这些小动作本座可以等他忙完再清算,算是尽到长辈关爱后辈的责任。”
“谁要你来关爱?”那仙族想到什么,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了。
斟酌词句良久,他道:“魔族把你当祖宗,我们仙族可不认!一个上古遗留的祸害,你以为你是古神就了不得了,可别得意忘形,别以为没人能治你!”
这话说得毫无风度,却是真心实意,他拳头握得紧紧的,可想而知若不是理智尚存他早一拳轰上来了。
江云织不禁观察珩琅的脸色,好在看神情,他似乎根本没在意。
就在这时,珩琅突然转头过来,正与在看他的江云织对上视线,她还来不及收敛脸上的肃色,珩琅便向她道:“让山人见笑了,山人手里有没有一种能让人吐露真话的丹药。”
江云织楞了片刻,点头道:“有。在丹房,我回去拿。”
“不劳山人,本座派人去取就是。”
“你们放弃吧!我是不会说一个字的!”那仙族激动起来,多日的关押让他的情绪暴躁到了极点。
没理会他的喧哗,珩琅径自走到审讯椅边坐下,旁边还有一个,他示意江云织也坐。
审讯椅她可坐不起。
江云织出言婉拒,自觉立在珩琅身边,以待指示。
谁知珩琅只是静静坐着,待她丹房中的绿色药瓶取来,珩琅方才起身,拿起盘中药,揭开红布,倒出两粒。
白花花的两颗看起来无毒无害,糖果似的。
“是这瓶吗。”
江云织点点头:“回尊上,是这瓶。”
珩琅手腕巧劲,隔空将丹送进了人口中,一股强劲的力道逼得那人忍不住吞了下去。
“咕嘟——”
药落到胃里,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人听见。
那仙族顿然大骇,忙用手扣喉咙,什么傲骨也顾不得了,扒着墙就一阵作呕。
可惜是没能吐出。
才服下一会,眼见着前者已经呼吸急促,五指扣着墙大口大口呼吸,显然药效已经扩散。
“山人帮本座问问,此人此行真实目的。”珩琅搭下眼看她。
江云织颔首。上前几步来到仙族面前,见人精神有些恍惚,她伸手,将三指搭上人手腕脉搏,肢体相触,那仙族双目铮圆盯着她,嘴唇翕动,依然在紧张地大口喘气,问的话竟都没有回答。
江云织的手撤开,后退了一步,平静地道:“若是不说,老夫还有别的手段撬开你的嘴。”
她威胁的话罢,那仙族猛地就蹲在地上,将头埋着,看不到表情,“帝君叫我来谈判……”
“谈判什么?”江云织问。
“用缓兵之计,让珩琅把之前的要求降降。”
“除此外你还有没有别的任务在身?说实话。”
“没有。”
“帝君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这不是我们能知道的。”
至此,江云织转身,对身后人恭敬颔首:“尊上。”
这就是她审问的全部了。
龙坚手上抓着端药瓶的盘子就在不远处立着,听她一说完目下一瞪,眼神仿佛要把江云织给勒死。
问的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这老头是故意的还是根本不懂“审讯”二字的含义?聊家常呢!
还有,他可是魔宫的炼丹师!竟唤那天族天帝叫作“帝君”!是不是心里还想着旧主呢!
珩琅径自略过她对地上蹲着的人拷问道:“仙族面对我族还有多少应付之策?”
地上的人明显迟疑了,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反而在思索衡量,半晌才艰难开口:“只要再拖一个月,我族便能攻克难关,无惧征战。”
“哦?看来本座要加快速度了。”珩琅低低落在地上人头部的视线仍是旁人看不穿的幽深,他忽然沉默,久久都没再开口,牢房内只余地上人大汗淋漓的喘息。
“山人以为,本座该如何处置他?”珩琅说着,转回了身。
眼神中的情绪江云织不太看得懂。
对此,江云织只是顿了顿,便道:“既然他们只是被派来拖延时间的棋子,是生是死于仙族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与其杀了他们,尊上不妨留着另有他用,若日后能派上用场,也算不枉费一番心思。”
“山人还懂得物尽其用。”
江云织垂眸,珩琅这是在夸她还是话中有话?怎么听着她浑身不舒服呢。
更不舒服的是,珩琅撂下这一句便带着人离开了,留她在原地,思绪如麻。
-
回到大殿,忍了一路的龙坚终是忍不住开口:“尊上,属下还是觉得金陵山人有问题。”
珩琅转身,“说。”
龙坚道:“方才尊上让他盘问那仙族,他就只问些无关紧要显而易见的小事,最后还为那些仙族求情,在属下看来,他是有意要帮他们。”
龙坚说罢观察珩琅的脸色,前者示意他:“说下去。”
龙坚憋着的一口气倾巢而出,“从一开始,此人便是有意要引起我们的注意,在我族境内大肆出风头,进宫后他虽坦白是有意投诚,但属下觉得蹊跷。既然他说曾受过仙族压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形势紧张时来,像极了他们仙族派来的卧底。进宫后此人频频在宫中走动,前几日的那件事发生后他却可以一连好几日不出门,说是避避风头,可据来报,这几日他根本没有一点憋坏的情绪,反而很自得其乐,这说明此人根本不是一个喜欢外出散步的人,他必然是有目的地探察。前几日出现的那张字条嫌疑很大,属下觉得联合此人的表现来看,他必然有更深的秘密。”
珩琅听他说完,脸上出现了一种少见的“欣慰”。
平日的龙坚不是这么敏感的人,动脑子的事没人交代他也不会主动思考,今日却大不相同了。
龙坚捕捉到了珩琅的“欣慰”,有些无措,嘴上磕磕巴巴道:“尊上,您怎么看?”
“他还有用。”
珩琅继续向前走。
只是简洁四个字,龙坚听懂了,尊上还不想动那个金陵山人。
他皱了皱眉。
夜半三更。
江云织盘膝坐于榻上,身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长发垂落腰际,体内灵气流动,由她牵引着秩序运转。
近来她能感觉到体内机能逐渐趋于稳定,这是好事。
还有一月的时间,她要在一切爆发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长睫轻颤,睁眼,一抹金色光芒一闪而逝,仿若天上星光。
起身,室内未点灯,她来到窗棂边,小小开了个缝,确保能看见天色。
在窗边立了会,鼻尖嗅到一阵熟悉的香。
江云织微微蹙眉,仔细回想在何处闻到过这阵香味,脑海碎片回逝,她的头又有些痛。
按住太阳穴,蓦地,她想起在何处闻到过这香味了。
是在灵山时,那个有意无意接近她的李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