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人静静躺着,蓦地,一道明显的足音出现在耳畔近处。
“谁?!”榻上人“噌”地坐起,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中每一个角落,屏息凝神,连只蚊子都休想隐身。
可就那一声,一声之后,唯有水池嘀嗒声,再无旁的。
怪事。
他憋出幻觉了?
静坐许久,榻上人懒洋洋躺倒,褐色衣衫松松垮垮系在身上,露出的皮肤苍白,毫无血色。
随手拉过的薄被盖在腹部,将双手一抬,搁至后脑,阖上双目,不知不觉进了梦乡。
山啊树啊,花啊草啊,梦中鸟语花香。
这才是他追寻自由啊!可如今被关在这鬼地方,不见天日,只能靠做梦来缅怀外面的天地,他真后悔来这一遭。
行走其中,视线扫过幻景,掠过一张平静的脸,梦中人忽然将头一拧,神色遽变。
“江……?!”后两个字他无声念出,穆溪愕然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桃花树下,唯那人静立的模样。
“……不对。”他见鬼似的低头,半晌反应过来,快速眨眨眼,抬头,那人还站在那里。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微微有些颤抖着指向人,蹙眉粗声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件事找你帮忙。”
她还能说话。
穆溪拧眉放下手,正色道:“你不是死了吗?”
死而复生?阴魂不散?
江云织眉目一凛,觑他一眼,转过去身,“你消息灵通,眼线不少,有的事不必我再解释。”
见她并不正面回答,他语气不好:“你都死了一千年了,现在怎么就舍得出来了,不怕又死一遍?”
“你说什么?”江云织回首。
他冷地呵道:“我说你到底是人是鬼,冒充江云织还是真的江云织?噢我知道了,你是王忠派来的!呵!想来杀我?”
“听不懂你说什么。”江云织防他要动手,提道:“事成之后,你的东西我会还给你。”
闻言,穆溪脸上的愕然转瞬即逝,他的东西,除了江云织本人便无旁人知晓。
“还真是你。”穆溪又上下打量番人,点点头,双手随意搭在胸前,“行,你要我帮你什么?还有,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没死?”
这话题是绕不过去了,江云织抿唇看他,气氛一度有些紧张。
说恩怨,她和他之间不是没有。
当年摄魂鬼在成长起来后,没少带着自己的势力同上仙界明里暗里作对,有时候是他一己之私,有时是联合其他几位盛名鬼王一起。
她不只一次接到指派任务,或是他人的求助,要她去帮忙收复降人。
打也打过了,劝也劝过了,对方软硬不吃。占上风时得意洋洋,占下风时便不顾一切逃命。
当初的冥帝偏帮,美其名曰阴阳制衡,说穿了是小事犯不上闹不快,多少次打发她走,连帝君也常头疼。
如今再会,她倒是拿捏不准眼前之人的心思,不过有一点她还是能肯定的,穆溪此人惜命,由不得把柄落到他人之手,她以此交易,他没理由不答应。
斟酌词句,江云织酝酿情绪,深吸一口气,道:“你来魔界的目的想必是想与魔尊合作,可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没谈成。”
“呵。”穆溪倚在凭空出现的树干上,衣衫随着动作起伏大半胸膛都敞开,他抬了抬下巴,极为不爽:“你特意来嘲讽我的?”
江云织侧开脸,“我想你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离开,既然如此,与我合作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她不仅要以他的把柄利诱,她要此人全身心都能为她所用。
“说这么多做什么?”穆溪不耐烦道,“既然我说了帮你我就会帮,只要你把东西还我,还怕我跑了不成。”
“你就没想过之后的路?”她蓦地道。
穆溪默声看她,阴晴不定的脸上煞有心事,半晌冷哼:“关你什么事?”
江云织手中摊开块令牌,隔空给了人,“你不必想着还有其他的路,冥界已是空壳,一旦你踏出魔宫,必然腹背受敌,你得罪的人不少,后果不必我解释。”
穆溪伸手接过扔来的令牌,指尖摩挲,一双阴气沉沉的眼盯着面前淡定自若的人,依然端着架子,“那又怎样?你真以为我没有别的选择。”
江云织转眸,灰瞳动了动,“如你所言,你若有后手,怎会被困在这魔宫。”
“江云织。”他冷声唤她名字,“你一而再再而三试图说服我没有后路,不就是想要我从今往后和你一条心吗。”
江云织眸光微动,并不否认。
“我还就告诉你,出了这大殿,拿回我的东西,你我半毛钱关系都不会有。”穆溪的语气称得猖狂,就像在故意发泄,他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明白他的心思,江云织微不可查后退了步,彻底将身背过去,他看不见她的脸,同样猜不出她此刻所想。
“好。”许久,她道,“既然摄魂王不愿意诚意合作,那我也没必要挖一个自身都难保的人来加入我,你自求多福吧。”
话落,她消失不见,就像从未出现过。
穆溪脸上挂着错愕,似是没想到她走得这般干脆面,连讨价还价的环节都省了。
站在原地,绕了个圈。
他摸上后脑勺,喃喃:“……我是不是错过出这死地方的机会了……”
该死的!
反应过来,穆溪狠狠踹向脚边的木桩。
早知道就不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有什么话等他先出去了说也不迟啊!
睁开眼,身边还是如常的设施,没有一丝有他人来过的迹象。
穆溪从榻上坐起,呆了会,有些懊恼地挠挠脑袋,烦躁地捶了拳身下榻。
真是该死的!
这女人到底活没活着?不会真是他做的一场梦吧。
……
“我要你帮我找处自然灵气充裕之地,要足够偏僻,少有修士走动之地,寻到后,将这枚果实投入其中,事后你切忌原路返回,一定要留意周遭动向,不可叫人发现你的踪迹。”
“是。”
应声的魔兵浑浑噩噩,不大清醒,领了江云织的令便走了。
回到江云织脸上,她紧绷的心绪如麻。
若非要说个好坏,现在的情况就是危机并存。
在外界时,她倾尽全力绞尽脑汁也难以推动计划进程,甚至折损不小;而地处魔界,就像是一道天然屏障将她与危险二字隔开,在这里,她虽要隐瞒真实身份,时刻警戒,但一切的行动都不会被蓄意打断或恶意揣测,有大把的选择和机会让她能折选最好的路,只要她能想到,就一定能办到。
离开说话的地方,绕过回廊,迎面走来的人让江云织动作有片刻凝滞。
“你这是唱哪出。”冯遇楼狐疑地注视身边好友,对方神秘兮兮捂嘴,又摆手叫她不要声张,随后偷偷摸摸从袖中翻出一纸书信,不容拒绝一把扯住冯遇楼将人带到一旁凹槽角,二人围着墙角,好友将信纸摊开。
“计……划……有……变,三……日……后……老……地……方,会面议事。”冯遇楼一字一句读出,眉间忧郁更重,她将信纸按到好友身上,小声道:“你这什么东西?”
好友又小心比划着噤声手势,凑到人耳边道:“我发现我们魔宫里出了内奸,这书信是我在四殿后面找到的,卡在墙缝里还不容易发现呢!”
冯遇楼压声道:“四殿后面不是厕所吗,还是男厕,你怎么在四殿找到?”
还轻易发现不了,那不就说明她还停留很久,在男厕晃悠,还扒着墙缝看,“莫非你……!”偷窥?
“你说什么呢!”好友激动起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冯遇楼按到墙上,一张脸通红,“你别乱说!我就是去找个人!碰巧找到的!碰巧!”
“好好好!碰巧碰巧!”冯遇楼“唔唔”安抚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放开。”
好友羞愤地甩手,仍是熟透的苹果,嗔怒盯着冯遇楼:“你要再敢有下次,我就不理你了!”
“没有下次了!”冯遇楼忙给人顺毛,又道:“不过你去找什么人都找那儿去了?还有这信纸,怎么就判定是什么内奸?说不定只是他们朋友间打哑迷呢。”
好友清清嗓,“我当然是有证据的,第一,这里是魔宫,虽然说走动有时候确实不方便,但都是自己人,再怎么不方便哪有三天碰不见一面的说法。这信纸上约定三天后老地方见,这就说明这串通的两个人肯定是平时不在一块的,但你想想,如果这两个人关系好,吃饭时候就能见上面了,何须写信交流?所以我断定,这俩人肯定有什么大逆不道的秘密!而且这两人其中一个可能并不是我们魔宫的人,而是外来者,要知道咱们食堂外来人员是不可以进入的!”
她说的煞有介事,冯遇楼点点头,思忖着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又问:“照你这么说,会面的这俩人一个肯定是男的,另一个是外来者,偶尔会来魔宫,但不能久留。”
好友支支吾吾,“倒也不一定是男的……”
冯遇楼眨眨眼。
好友有些不好意思道:“唉!你看我是个女人,我不也能去吗?所以倒不一定是男的。”
冯遇楼看出了猫腻,她笑得邪恶,“快快从实招来,你去那儿到底是为了见谁?嗯?”
“哎呦!你问这么多干嘛!”
“是不是那个前两天给你带栗子糕的?是不是,是不是?”
“哎呀!”
“……”
二人扭扭捏捏,挤在墙角时不时传出几声极尽浪荡的笑,江云织顿住的步子松了松,才想起要往正殿去,终于重新迈开步子,仿佛没听到也没看到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