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穆溪此人,她不知作何评价,但印象中的此人历来心口不一,性子尤为狡猾。
遥想当年,自己尚未闯出番天地时,独自下界游历,那年的春日景象尤其得好,冬雪未化,植被便乍然复苏。
人间有一闻名遐迩的建筑高楼,名为桃花楼,江云织便是途径此地慕名而去,正是在那满园桃色下,遇见了稀疏人群中央,一名被好几位身着华贵衣裳的王权子弟包围着的素衣青年。
青年的着装朴素,和大多老百姓一样,相貌平平,气质平平。与那些富贵公子站在一起极为突兀,更是因身量瘦削,背脊弯下,显得可怜。
这样的景象在世间并不少见,江云织也不是第一回撞到仗势欺人的人。她同从前一样停在原地,一是为了看看能不能听到事件前因后果,二是,若那几名公子哥要动手,她便会毫不犹豫上前制止,平息争执。
果不其然,甫一停留,那稀疏人群原本还未有肢体接触,忽然有一人抬起了手,朝着青年推了把,将人推得后退两步,余下几人也是步步紧逼,将人又逼得倒退数步。
素衣青年紧攥着拳,垂着头,不发一语。让人辨不清他的情绪愤怒更多,还是忍气吞声不敢还手更多。
见他不吭声,迎面一人挥拳而下。
与此同时,江云织迅速掷出一枚石子,精准砸到了那动手男子手腕。
一道灵气入体,那男子一个激灵,眼瞳一亮,豁然开朗。
一行人在前者的带领下离开了,临走前,除那男子以外的其余几名少年人,显然都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过后,都不知这人怎么突然转了性,但还是跟着走了。
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视线范围,江云织便也迈开步子,并未注意那青年,若无其事继续向着桃花楼去。
进了桃花楼中,气象称得气派不俗,不失雅致。
她上了三楼,随意寻了处空位角落坐下,点了盏清茶,倚在桌案,江云织眸光微转,蓦地与一人对视。
是那名素衣青年。
——许是来道谢的。
江云织这样想着。
青年面容憔悴,像是几日无眠亦无所食,但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却是清亮,比她不差。
原还以为先前那垂首的人面貌会是浑噩怯懦,倒是让她意外了。
预设了几种可能,却没想到那素衣青年看到她后,竟是径直坐在了她对面,一双亮眸一眨不眨盯着江云织,欲言又止。
“这位小友,何事寻我?”她先一步开口。
青年张开的嘴又合上,下巴一扬,眼神落到了她面前清茶,抿唇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沫。
江云织垂眸看茶,再看对面的人,伸手,轻轻将杯盏推了去。
青年也不客气,一口闷了,一杯不够自己便拿着桌案的大壶茶斟茶,连喝六杯,将空的茶杯又推给了她。
随后什么话也不说,起身调头走了。
江云织目送人下了楼,脸上罕见出现一丝愕然之色,时至今日,她却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清茶已空,再看窗外景物,她起身,结了账,便出了桃花楼。
虽是下界游历,但师尊交给他的任务可不能怠慢,来到小巷僻静无人处,江云织自储物袋拿出本簿册,仔细看了看手中记载事项,她对第十条画上圆圈,这代表她将要去完成这一项任务。
关上簿册,放回储物袋,江云织转身回首。
眼帘甫一抬起,她迎面再度撞见一人,还是那素衣青年。
这一次,江云织微微蹙起眉头,正要说话,对面人先开了腔。
“你是谁?我们见过么?”
青年带着打量之色,目光警惕,倒像是她一直尾随他般。
江云织不动声色,目光从头到脚扫过,“你跟着我进了桃花楼,又偷偷跟着我走了这么远,就为了问这个?”
青年皱着眉,不答她话,仍执着问道:“我们从前见过?”
江云织默声须臾,摇摇头。
青年便更疑惑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江云织解释道:“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也不认识你,途径此地,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仅此而已。”
对面人听罢,想了想,道:“你会法术,我看见了。”
“你是修士么?”素衣青年道,“你可以教我法术么?”
江云织很明确道:“不能。”
于是青年又道:“那我能雇你为我做一件事么?”
没急着回绝,江云织看着眼前青年的目光平平淡淡,那青年似乎被他盯得有些焦躁,忽然向她走来,拉近了距离,站定她身前一丈:“你就帮人帮到底,那些人欺负我,我气不过,你若怕我学了法术伤人,那你去帮我教训他们好了。”
这青年人语出惊人,不过常理之中,江云织只是否决道:“不能。”
于是青年话中几分不满:“为什么?你不是也看到了是他们先欺负我,我为什么不能报复他们?”
江云织平心静气,“你可以,我不可以。”
至此,她并不再多言,转身向巷子另头去。
青年追了上来,拦在她身前,喝道:“喂!”
江云织顿步。
“那你要欠我个人情,这次不帮,下次我找你帮忙你就一定要帮我,不能推三阻四。”
“欠你人情?”江云织蹙眉。
“我何时欠了你人情?”
“方才欠下的。”青年满脸理所当然,又转了话头:“你这是要去哪?下回什么时候来找我还人情?”
见过帮助后不言谢意的,帮助后屡致意的,客套过不再相逢的,独独不曾见过,这般得寸进尺的。
江云织的脸上倒是波澜无惊,平直睫羽下那唯一几分不解的复杂之色从那青年脸上移走,并无他话。
不知晓对方姓名,她只是记得这段经历的创造者面孔。
于是二次相逢时,她才更为深刻。
那年她初入众仙目下,正是四处平乱奔波,劳心费神,证道搏名之际。
而那时恰逢中元,下界正值冥界大开,阴气极盛,妖灵游荡,她在此奉命缉拿一作乱害人恶灵。
只在前听闻此恶灵身背百数人命,并不服勾魂使者的管束,打伤了鬼差逃走的。
人死化魂,魂入黄泉,重走投胎路。而唯有生前怨气不散的极凶灵魂,才会死后飘荡于世间灵魂经久不散,怨气难消,更甚化凶成恶,魍魉之辈,由此而生。
既是找上了天界的,便不是善茬好对付,地府无人可用,她若能降伏,便是对天界威望的增幅,若不然,也不会在此恶灵作乱已传开了之际,她方才得旨意。
可谁曾想,到了地方,她不过用三成功力便降伏了恶灵,何来此鬼灵即将成王一说?
问及心头疑惑,没想到那恶灵笑意盈盈,还一本正经回答她,道她好本事,当真看不出身背百数性命。
她看过档案,此恶灵身前并非好人,相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小人,常是偷鸡摸狗,欺软怕硬。
不过此人命数亦不好,常有杀身之祸,厄运缠身。
双亲早年亡故,无人教导,也算是应运而生的一方恶霸,注定不得好死超生,度化不得,唯镇压一计。
在带他回宫复命的路上,这恶灵碎叨叨跟他讲起了生前经历。
自幼时如何受人欺凌,养成睚眦必报的性子,说到复仇杀人时他自己的心路历程。
江云织并未放在心上。
见她心不在此,恶灵便道,他生前见过她。
她看他一眼,恶灵道出了桃花楼一事。
她原不记得,恶灵便说起六讨清茶,小巷她欠下笔人情债的事。
原来是他。
江云织将眼前面孔与模糊记忆那人对上,似乎也是大不相同了。
他的名字叫穆溪。
后来她只听说此恶灵被她押回去后,又跑了。
也不知去了何处,许多鬼差搜罗着搜罗着,日子长了也就罢了。
无名恶鬼无人识,摄魂鬼王人人惧。
同燕王那样的官职阎罗王不同,从古至今,一方鬼王名号一出,少有人敢妄动干戈,就凭鬼王之名乃万鬼之首。
三界制衡靠的可不是燕王这样的冥王,而是十大封号鬼王的坐镇。
十大鬼王每一个都有不亚于天族一尊,或魔界一王的修为本事,没有一个不是以杀神闻名,强势、霸道、睚眦必报。
即便出了冥界,也是作鼎一方的存在。
回望殿宇,江云织心头一震。
她怎把最重要的忘了。
再度折返,对着看门二魔兵施了个小法术,江云织才离开。
翌日,她再度来到殿宇门前,门口二人依旧如昨日问询,仿佛第一次见她。
而这次,江云织只是默不作声,以一张不同的老者面目对二人打下昏睡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