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啊……不好办,被别人知道总归不好解释。”
杨美珍不接这茬,弯曲指节扣响桌面:“都是关起门过日子的,盐吃多了才管别人家的事。要谁敢说什么,我杵街口骂死他。”
边雪被杨美珍的气势唬住。这话其实一点毛病没有,他被堵得开不了口。
矛盾的是,杨美珍的表情,明显带着“我看你们想怎么收场”的意思。她摆明了不相信,却非要推他们一把。
陆听靠在椅子上,听他们说话的时候,脑袋左右转动。
杨美珍的嘴动得极快,边雪则是慢慢的,时不时吐出一句,能让杨美珍愣上两三秒。
“把你的箱子都带走,昨天我起夜差点被绊倒,”杨美珍故作严肃,“你要是住陆听家去了,少进厨房,我怕你把小陆毒死。”
边雪说:“谁说我要住他家去了。”
杨美珍嘿的一声:“说你你就听着。”
“但你说得不对啊,我没答应。”
“你闪婚通知姨了?我答应了?”
边雪一噎,撂担子不干了,把话递给陆听:“小陆你说呢?”
陆听游离在餐桌边,把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好像在说做饭好不好吃的事儿吧。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做饭很好吃的,以前在外面餐馆我学过。”
“是啦,”杨美珍欣慰点头,“家里总得有个做饭好吃的,不然全瘦成猴儿了。”
边雪差点气笑。
搬家的日子挑在周一中午,这是一周中最歹毒的一天,不光学生厌恶,成年人也恶心。
没人会注意到镇上这个小小插曲。
陆听请了半天的假,找秦远山借了辆五轮车。宝蓝色的“敞篷车”吭哧吭哧,从阿珍副食一路唱到65号。
边雪守着几个箱子,蜷腿坐在敞篷货箱上,被风吹得头疼。
好歹借辆四个轮儿的呢?
憋屈。
边雪屁股有点麻,好在开车过去不远。
小院分正侧两间,侧间是陆听平时做木雕的地方,睡不了人。而正屋能睡的只有两间房,其中一间上了锁。
沙发上铺好了棉被和枕头,边雪抚摸柔软的被褥:“那我睡沙发,尽量不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陆听挠了下鼻尖,手嘴并用:“但是我睡沙发,一直。”
边雪:“你平时就睡沙发?”
陆听指着身后的房间:“嗯,提前铺好了床,你睡去里面。”
边雪进陆听说的房间看了看。
屋子干净整洁,所有家具都小小矮矮,墙上贴了几张变形金刚海报,旁边是拼音表,a、o、e……
每个拼音下,都有相应的嘴型插画。
带轮儿的行李箱被陆听推进房间,边雪望着满墙海报出神,脚边落下个箱子。
他拉住陆听的手腕:“别碰纸箱,我自己来。”
陆听说:“但是很重,箱子。”
边雪弓腰垂手,在被挤压的羽绒服反应过来之前,轻而易举地抱起箱子。
摄影师的力气都这么大吗?
陆听让出位置,边雪不带喘,从他身侧穿过:“别碰箱子,其它的都可以。”
他站在窗边,难得的阳光攀进窗沿,用时间积攒的粉尘拥挤在光亮下,把他的身躯包裹。
陆听盯着他看了几眼。
“里面是相机,很贵,”边雪解释,“等以后我把它们换成钱,都是你的。”
陆听把每一个字都听清了,晦涩难懂,这次他迟迟读不出潜台词。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爸爸面对一屋子木料,也曾说过相似的话。
“以后这些家伙都是你的,留着也好,卖掉也行,算是爸留给你的不动产。”
“陆听,陆——听——”
嗡嗡的叫喊声令陆听回神:“嗯?”
拉猪的货车司机刚开到晞湾镇附近,车出了问题,一车猪崽在坝子里叫个不停。
司机说:“来这么多次,难得见你走神……算了不着急,我去休息室睡会儿,好了叫我。”
他嘴唇的弧度含糊,陆听没听懂。随意“嗯”了一声,他把烟夹在耳廓后,摸了摸发动机。
周展用手语问:“怎么样,啥问题?”
陆听回他:“检查冷却液的循环,可能得换缸垫。”
周展也伸手摸去,差点弹射而起:“我操,烫死了!陆哥你铁砂掌啊?”
陆听没接话,指挥周展去拿工具箱。
中午从家里出来,陆听的太阳穴就开始疼。他想问边雪为什么卖相机,又为什么不回林城工作。
奈何还没开口,边雪就懒洋洋地打发他,说睡午觉的时间到了。
哪怕是院子里的猪,也能猜到其中有问题。
这车猪像来郊游的,吵得陆听耳鸣了一整个下午,像有电钻在掀他的天灵盖。
嗅着坝子里的味儿,脾气差点没压住。
周展看出此人心情不佳,拿烟那样像握着菜刀。
好可怜的猪。
把货车所有故障排查干净,头顶已是黑压压的一片。
“去叫司机。”陆听指了指休息室。
周展带人出来,验完车连忙把司机推上驾驶座,跟一车猪挥手:“天黑了,老板你开慢点,下次再来……算了,争取下次不见啊!”
陆听站在招牌边抽烟,周展见他两边耳朵都戴着助听器,觉得稀奇。
他不爱戴这东西,说戴着不舒服,声音乱,头疼,而且也不太能听清。
周展在心里补充,没营养和没礼貌的话听得太多,会把脑袋听坏的。
“走了,”陆听掐了烟,“秦老板,跟他说一声,今天我不加班。”
周展跑进秦远山的办公室,复述陆听的话并帮忙解释。
“陆哥可能没吃午饭,他今天差点把猪盯出洞,秦老板,你理解理解。”
*
“最近怎么没来?”陆听冲院外的狗比画。
大黄狗的尾巴砸到陆听的小腿上,“汪汪汪”地叫。
“嗯,等着,”陆听弹了下狗耳朵,“一会儿喂你。”
屋子里没开灯,湿冷气息扑面而来,除了立在墙边的箱子,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看了眼时间,晚上六点,边雪应该在守店,或者陪杨美珍吃晚饭。
陆听摘下助听器,放进干燥盒,拿出柜子里掌心大的凡士林。
用棉签蘸取,涂抹耳廓时,他听见细软的摩擦声。以前未曾注意到这点,但今天莫名想起边雪抚摸棉被时的动静。
边雪为什么说那些话?
他一个劲儿地口是心非,明明把相机当宝贝在供,别人碰一下都不可以。
陆听心里烦躁得不行,翻出蜂蜜小面包和狗粮,大黄狗乖乖坐在院子外面,没有邀请从不进来。
对它招手,尾巴就又摇起来了。
一人一狗坐在门槛上,陆听吃面包,小狗啃狗粮。
狗吃完自己的,砸吧砸吧嘴就想走。陆听今天不想放过它,举起剩下的面包,逗得狗在他周围打转。
九点,天黑得不成样子。
边雪靠近院门,一眼看见外面的人影,以及伏在男人脚边的土狗。
狗比人警觉,漆黑的眼睛一亮,张开嘴筒子狂吠。陆听正抚摸它的皮毛,掌心下传来强烈震颤,抬头见边雪抱着手站在不远处。
“你坐这儿干什么?”陆听没戴助听器,边雪用手比了个圆,套在耳朵上问,“怎么没戴?”
陆听辨识得认真,半晌后摇头,指向脚边的狗。
答非所问,边雪撇撇嘴,倒也没在意。陆听的视线随他移动,最后抬头,从下往上看来。
黑夜里的视线清晰直白,看得边雪起了身鸡皮疙瘩,很不舒服。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端着相机的时候也这样,冷静地记录周遭,跟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
可笑的是,某天醒来拿起相机,他竟然开始恐惧。恐惧死亡,恐惧一切会消逝的事物。
包括镜头前和镜头后冷漠的自己。
他翻看曾经引以为豪的作品,感受不到喜悦,只一味地想,这么多年来,他到底在干什么?
或许记录根本没有意义。
四目相对,边雪仿佛被拽回纳米比亚,透过取景器,窥到那只海狮幼崽的疼痛。
以及……一张窄窄的病床。
思绪飘得很远,在“咔哒”一声后,被絮状的灰蓝色烟丝揉散。
陆听咬着烟,伸手递来烟盒:“要?”
那狗早跑得没了影,边雪一顿,在陆听身边坐下。陆听伸直一条腿,斜靠过来。
边雪偏头:“干什么?”
陆听拉下他的衣领:“遮住了,嘴,看不清我。”
边雪抬了点儿下巴,咬住烟嘴:“会说话怎么不说,别总是先斩后奏。”
陆听没回,啧了声:“你到底在藏什么事?没说实话,一直。”
边雪含糊地回答:“什么实话?找你结婚不就是为了应付阿珍。”
陆听眯着眼打量他。
结婚……应付……阿珍。
又是这套说辞,漏洞百出,比买一送一的结婚证还荒谬。
然而更荒谬的是,他自己不清不楚,脑子一抽,还真同意了边雪“闪婚”的请求。
陆听抖了下烟灰,用气音发笑,也将烟含进嘴里。
“又撒谎。”
边雪说:“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陆听伸手去摘边雪嘴里的烟。
边雪往边上躲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垂下眼,主动靠近。
陆听鼻腔里的烟草味顿时被冲淡,青苔味儿随之而来。
眨眼间烟尾相触,鼻息交缠,橙红火光在两人之间跳跃。
边雪嘴唇微张,眼神迷离,第一口烟喷洒在陆听的脸上。
他透过薄烟看去,一字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在撒谎,怎么,觉得自己看人很准?”
陆听忘了眨眼,就这样顿在那,直到烟雾散开,才后知后觉边雪在调侃他。
“你……看不懂我。”
边雪弯唇笑了笑,左手撑在身侧,嘴唇差点贴上陆听的耳朵。
“不是‘看不懂我’,我教你,我、看、不、懂。”
陆听脑子里有东西在狂叫,他咽了一下,偏头盯着边雪的嘴唇:“我看不懂……”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他整个手掌都在发烫,缩到身后按住冰冷的石砖。
边雪撩了下刘海问,忽然又冷下脸:“你在等我?”
“不是……”
陆听回答得磕磕绊绊,刚才那点儿理直气壮,被边雪的语气一下子浇灭。
“那是什么?大冬天的你又不蠢,总不可能故意挡在风口上吹风。”
这话说得一点情面不留,仔细听带着股戏谑的味儿。
边雪变脸比翻书还快,陆听没生气,反而发现他有点……幼稚。
不过陆听确实看不懂这人,抽了口烟,撩着眼皮打量他:“要结婚的,是你。”
边雪先是“嗯”了一声,然后说:“钱已经打你卡上了。”
说到钱,这段谈话就变味了。
冷冰冰的,像那几张合同,无一不在提醒陆听:我们是合作关系,你越界了。
“以后不用管我。”
边雪把烟摁了,站起来说。
“饿了会吃,困了会回,你把我当陌生租客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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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