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的心又被吊了起来。
他忽然挺不爽的,跟边雪说话费劲,绕来绕去跟踢足球似的,谈不明白。
他抛着打火机玩儿,眼见边雪要走,扯住他的帽子。
边雪整个人后仰,后脑勺磕上陆听硬.挺的胸。陆听满身肌肉不是刻意练的,但足以让人撞出一肚子火。
边雪压着火气,用胳膊肘给陆听来了一下:“松开,你讨厌带帽子的衣服可以直说。”
陆听比了个手势,估计是“在这等着”的意思。他把边雪摁回去,跑进房间,再出来时耳朵上戴了助听器。
边雪哼笑一声拭目以待,半分钟后,等来一个语音实时转文字的软件。
“戴这个,我也会听不清,”陆听指的是助听器,“别走,得跟你谈谈,我。”
“婚都结了才谈,会不会晚了点?”边雪盯着翻译软件,这东西有点鸡肋,把“结”字翻译成了“戒”。
陆听掰正边雪的身子,一副不问到底不罢休的姿态:“你,为什么在这里?”
边雪任由他摆布,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是阿珍和外婆带大的,小时候住在这儿,长大了没地方去,我就回来了呗。”
陆听微倾脖子,眼眸幽深,目光很有重量,像他的字迹一样能把人穿透。
他一字一句,给每个音节都加上重音:“相机,吃饭的东西,你,卖钱?”
边雪皱了下鼻子,没想过陆听这么缠人,他们又不是热恋期的小情侣。
被人这样看着好烦,他伸手去拿边上的烟盒,被陆听啧的一声打断。
陆听两腿叉开,俯身将耳朵凑近,随后又把手机塞到边雪手里。
“拿稳,说。”
“你这人真是……”边雪轻笑一声,“行,我们交换。你先说,耳朵怎么弄的?”
陆听在肩上压了下耳朵。
他从不跟人谈论这些,聋人朋友相互交流时,他默默听,不说也不问。
高中毕业回到林城,他在这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小时候的事便烂进了肚子。
这些事也不是不能说,他就是觉得没必要,说了别人也理解不了,他不需要感同身受这种东西。
短暂的沉默后,边雪又笑起来:“看吧,你明明也不想说,这事儿扯平了,放过我吧陆工。”
房檐下这破灯忽闪忽闪的,边雪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几只飞蛾。
陆听比飞蛾晚一步进屋,他摁开客厅的灯,飞蛾离开边雪,扑向灯泡。
“现在住进我家你,”陆听走到冰箱前,闪身挡住边雪,“负责你的人生安全,有责任我。”
边雪蹲下,扒拉他的腿:“没责任你。”
陆听说:“阿珍姨说,你工作遇上难题。”
“你在用什么立场说这话,”边雪推开他,“我老板吗?”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陆听站着不动,用指尖摁住他额头:“朋友。”
边雪“哈”的一声:“都结婚了还朋友呢?”
“我……”陆听一用力,“是兄弟。”
边雪被抵得皱眉,将手从他腰侧穿过去,拿出一听啤酒:“你多大?”
“24。”陆听说。
“哦,”边雪躺上沙发,“关门,弟弟。”
陆听甩上冰柜,边雪单手拉开易拉罐,扬扬眉说:“叮咚,恭喜出柜。”
陆听没听懂这句,边雪的嘴唇压上瓶口,沾上一圈白色泡沫。
咕噜咕噜。
陆听随他喉结滚动的频率,在心里配音。
他头一回对别人感兴趣……当然也不能算是兴趣,反正边雪状态不对,不聊开他心里不踏实。
边雪随陆听看,两口啤酒下肚,胃里冷得慌。
“我耳朵,”陆听叹了口气,“七岁,被木头砸了。”
边雪转头看他,心想难怪耳背上有疤:“怎么不装人工耳蜗?”说完他立马意识到不妥。
显而易见,陆听缺钱。
“不是因为被砸,”陆听从茶几下翻出几张诊断书,“住院的时候,得脑膜炎我。”
边雪收腿坐起来,接过来自不同医院的几份泛黄纸张。
其中一份上写着。
病毒性脑膜炎继发双侧感音性神经性耳聋;听觉脑干诱发电位显示:患者神经传导通路受损。
他看不懂这堆专业名词,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目前评估,患者不符合人工耳蜗植入指征。
陆听一脸淡然,趁边雪还在消化这些信息,敲响桌面:“到你了。”
说好的交换,边雪拗不过他,用空啤酒瓶压住诊断书,靠在沙发上耍赖:“你为什么缺钱?”
陆听闭嘴不答,直勾勾盯着他。
边雪扫过陆听的嘴唇、耳朵,最后是眼睛,两人对视许久,他吹了吹刘海:“知道我叫什么吗?”
“边雪。”这次陆听的语气没有上扬。
“行,用手机查吧。”
边雪又去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
陆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用手机查什么,他的名字?难道不是明星才会这样?边雪很有名吗?
他关掉实时翻译,打开搜索软件。
边雪,边、雪。
密密麻麻的信息弹出,最上面是狗屁不通的名词解释,往下翻出现了边雪的名字。
边雪,时尚杂志《Zyphos》旗下摄影师,多位一线明星的掌镜人。
陆听看不懂,但不妨碍他品出其中的厉害。
抬头瞥了一眼,边雪斜躺在沙发上喝啤酒,眼神迷离,像进入了另一个星球。
直觉告诉陆听,他要找的不是这么回事。
于是他点进微博,再次搜索,这次刚输入“雪”字的最后一个拼音,好几个词条跳出来。
边雪状态、请Zyphos给出合理解释、边雪违约、边雪Zyphos、边雪契约精神……
事情的起因经过相当复杂。
边雪给某个大热明星拍摄了一组照片,营销号说他一意孤行,不听取明星团队的建议,最后甚至毁约,放出不该公开的底片。
至此,他违背契约精神,明星团队和粉丝给公司施压,讨要说法。
边雪的个人账号彻底沦陷,底下的谩骂不堪入目,并不停有实时留言跳出来。
系统提示含有大量刺激言论,请谨慎观看。
陆听的脸被屏幕照得僵硬,边雪喝完第二罐啤酒,见他那表情忽然就笑了。
韩恒明当时也是这个神情,不过那人脾气火爆,差点砸了烧烤店里的酒杯,说要找Zyphos 找这狗公司要个说法。
边雪起身抽走手机,含着酒气说:“都说没必要知道了,弄得大家心情都不怎么地。”
陆听拍了下助听器说:“不是这样的人你。”
今天边雪总在笑,他发现陆听这人真挺有趣的:“我们又不熟,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陆听说:“我都听阿珍姨说了……别笑了。”
边雪打开最后一罐啤酒:“喝吗?”
陆听摇头,把手机拿起来,切回翻译软件。
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啧的一声,把要说的话打在备忘录里。
“阿珍姨跟我聊过很多次你,我就是知道里面有问题。被误会了怎么不说?公司最后怎么跟你谈的?”
“弟弟,问题太多了吧,”边雪缩进被窝,“那你说吧,为什么欠钱,欠了多少?我看看把相机买了能不能还上。”
陆听先说了个“不要你还”,被边雪笑得心烦,移开视线打字。
“我爸去世后留下很多遗留订单,做不完得还定金。家里没什么积蓄,我还不起。有的老板通融说,只要货没问题就行,谁来做都没关系。”
边雪已经喝得有点过了,这一段文字在眼前飘忽,他看着看着就盯住了陆听的手。
都是靠手吃饭的人,陆听的手和他的不一样。粗糙又带着伤痕,大拇指上的指纹被磨得很淡。
“知道了,”边雪不想再谈了,敷衍说,“你也挺不容易的,是吧?”
他拉过被子,闭上眼有赶客的意思。
说太多就没意思了,他没力气介入另一个人的生活。
他和陆听之间最合适的距离,就是沙发到卧室,或者65号到阿珍副食。
“最后一个问题。”陆听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边雪身边,揪了下他的耳朵直到他睁眼。
“嗯?”边雪掀起眼皮。
“你父母,”陆听说,“家庭情况,要知道我。”
就知道赶客这招对陆听不起作用,实际上他早发现这人特异的习惯。比如亲密的肢体接触,又比如在外面不开口,一开口又直白得不行。
“你阿珍姨没讲过?”边雪问,“你跟你阿珍姨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陆听抽走他手里的啤酒罐,三罐空瓶子摆在一起,酒气浓郁。
边雪看着他,他就瞪着边雪。
“你在搞人口普查?”
“不知道我,阿珍姨不说这些。”
边雪彻底躺倒在沙发上,那飞蛾就在天花板上绕,掉下来一根蜘蛛丝,晃晃悠悠。
“我妈出国了,我爸死了。”
陆听看清他的唇形,接话说:“哦。”
“哦?”
边雪这次真笑出来,笑了好一会。
陆听说话算话,摘下助听器:“没问题了。”
酒精带来一种晕乎乎的感觉,边雪看着他的动作,发现他一边耳朵圆润,另一边尖溜溜的。
很久没跟人聊这些事了,其实感觉不赖。知道陆听不会听见,边雪没设心理防线,自顾自说。
“其实我之后去拍过别的东西,拍猎豹、拍鸟,抓住瞬间的感觉真好,但我知道,人根本就抓不住瞬间……矫情是矫情,但和韩恒明那傻叉根本说不明白。”
他的嘴张合了好一阵,低声细语,像在说给自己听。
陆听弯腰问:“你说什么?”
“我说今晚在沙发上睡,”边雪闭眼大声说,“你别说话,我睡着了!”
他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
脚步声拖拖沓沓地响了一阵,还有那些啤酒罐子,被陆听丢掉时撞在一起,噼里啪啦。
听见关门声,边雪侧躺身子,往靠椅上窝了窝。身体被柔软的沙发环抱,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陆听。
在沙发上睡觉,像获得了一个拥抱。
的确能睡安稳。
陆听关上门,几秒后又拉开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眼。他在黑暗里站了许久,低头看向手机界面。
那些有关边雪争议的讨论中,有一条格外扎眼。
“不是我说,边雪的摄影风格在一年前大变,有人发现了吗?看着特别诡异,好阴间好晦气。”
“虽然我也感觉到了,但说晦气是不是不太好啊,因为我总觉得和他妈妈的去世有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