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弥漫开来,晚风吹去白日里的燥热,凉快上许多。谢淮到家时沈听雪主仆已经走了,院子里的火堆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架子上的兔子已经烤得微微泛焦。
秀秀坐在火堆旁的小板凳上,手里还捧着已经吃了半只的粽子。她尤其喜欢沈听雪带来的粽子,刚刚已经吃了一个,这会儿正吃第二个,腮帮子还鼓鼓的。
苏知棠打开琥珀送来的朱红食盒,除了几个系着彩绳的粽子,还有一小罐香糖果子。
小孩子都喜欢吃糖,苏知棠正要起身拿出去给秀秀,指尖却忽然顿住。再过几日就要到谢淮犯病的日子了,她略一迟疑,从罐里倒出一半用油纸包好,拿着罐子走向秀秀。
也不知道文郎中什么时候才回来,苏知棠转动了一下串着兔肉的竹枝,一抬头便看到李子瑜正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张望。
一旁静坐的谢淮当即走了过去,两人在院子外面小声嘀咕了一会儿。片刻后,谢淮泰然自若地折回院子,对苏知棠温声解释道:“左右无事,不如把赵祥兄妹也喊过来,人多总归热闹些。”
苏知棠点点头,也没追问。谢淮则脚步匆匆地进了屋子,把藏在袖中的那本无名册子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底下,又顺手拎起桌上的空茶壶,装作是要拿去灶房添水的模样。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木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偶尔还蹦跳出几个火星子,堪堪照亮了这一方院落。
苏知棠和赵如意坐在火堆旁闲聊,目光追随着秀秀和点点打闹跑跳。不远处的木桌上,谢淮、赵祥与李子瑜正凑在一处,声音压得极低,让人听不真切。
因着下午李子瑜难得的“大方”,赵祥对谢淮口中的那个朋友十分好奇,此刻拉着他问东问西。倒是往日里最是嘴碎的李子瑜,今晚难得有些沉默,垂着眼帘不知在琢磨什么。
前天夜里李子瑜睡不着,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往家走,路过苏知棠家时,恰好听到了听到两人的一番对话。本着非礼勿听,他连忙加快脚步往家走,可说话声还是顺着风吹过来,让他不可避免的听到了几句。
起初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在河边听完谢淮那番话,李子瑜突然反过味来了,合着谢淮那朋友就是谢淮自己,那姑娘不就是苏知棠吗?
偏偏这是他无意中偷听到的,虽说并非有意为之,可到底不好意思张口揭穿谢淮,只得硬着头皮装听不明白,陪谢淮演完这一出。
耳边是谢淮和赵祥的交谈声,李子瑜低着头沉思。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毕竟谢淮和苏知棠的情况,与他和如意十分相似,以后若遇到什么麻烦,兴许他还能借鉴借鉴谢淮的经验。
李子瑜心里刚松下的那口气还没顺匀,抬眼就看到赵祥和谢淮都盯着自己,不由得心头一跳,脱口问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怎么心神不定的?”赵祥往前凑了凑,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
李子瑜目光飞快扫向不远处的赵如意,见她正神情专注地给烤兔肉撒香料,才悻悻收回目光,脑子里飞快想了个像样的借口,慢吞吞道:“还能怎么?毕竟……快要乡试了。”
这话倒也不假,赵祥和李子瑜今年都要参加乡试,就在三个月后,以后回村的时间怕是要少很多了。
赵祥听了这话也沉默了几分。李子瑜父母早逝,为了凑束脩还变卖了家中的田产房子。当初他求娶赵如意时,赵婶娘起初是不愿意的,可架不住女儿眼底藏不住的情意,最后才松口说“等他考中举人再说”。
可这一等就是好几年,赵如意不知婉拒了多少上门说亲的媒人,赵婶娘看在眼里,也早软了心,私下里已打定主意,明年不管乡试结果如何,都允了这门婚事。
李子瑜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赵如意。她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火光,比夜空的星子还亮上几分,不知道苏知棠凑过去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唇角弯起个柔和的弧度,连眉眼都浸着温柔。
许是他目光太过灼热,赵如意忽然侧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李子瑜像被烫到似的,慌忙移开视线。赵如意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不自觉淡了下去。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待众人散去,院子里顿时空落下来。苏知棠从灶房里拿出雄黄酒,倒了小半碗,和谢淮各抿了一小口,余下的先抹在秀秀的额间,又揉了揉她的手心,最后剩下的便沿着墙根撒了。
没过多久,文郎中背着半筐药材回来。好在谢淮提前给他留了饭菜,从灶上端出来时还冒着热气。文郎中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纹路都透着喜气,坐下扒了几口饭便忍不住念叨起来,言语之间透露着几分喜色,可见此次采药收获颇丰。
吃过饭后,文郎中看向在一旁逗蚂蚁的秀秀:“我明日要再进山采药,估摸着要多去几日。秀秀,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秀秀闻言动作一顿,眼神飘忽起来。从前她爱跟着文郎中上山,跟他学辨认草药、或是听林间虫鸣鸟叫,可如今她和村里的孩子玩得很好,已经不太热衷跟着文郎中上山了。
谢淮抬眸扫了秀秀一眼,笑道:“阿爷,如今我也没什么事了,想着每日上下午各抽些时辰,接着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您觉得怎么样?”
文郎中沉吟片刻,前段日子杂七杂八的事情接踵而来,算下来竟耽搁了近一个月,如今也是该让日子回归正轨了。
端坐一旁的秀秀两眼发亮,文郎中瞧得分明,暗暗叹了口气,他还能不知道自家孙女那点小心思?遂颔首笑道:“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多认得几个字,往后也能多条出路。”
说完,文郎中转头看向秀秀,故意拖长了语调明知故问:“秀秀,你是想跟着我上山采药,还是……”
“我要学认字!”秀秀立刻打断,伸手晃了晃文郎中的胳膊,“阿爷您放心吧,我肯定好好认字,往后跟着您学医,就把您教我的东西都记在纸上!”
清晨的天空还浮着层未褪尽的朦胧灰蓝,文郎中背上竹筐上了山,他已经有段日子没往山深处去了,想来这趟能收获不少。
秀秀蹦跳着跑出去找小伙伴玩,顺口便提了明日起每天都要学认字的消息。不过半日,这消息就传遍了村头巷尾,孩子们愈发珍惜起今日的玩乐时光,疯跑打闹的笑声比往日更响了些。
在收拾端午的物件时,苏知棠余光不经意扫过王宝珠送来的荷包,许是宝镜斋刚刚开业,来往的客人也多些,半个多月的分红竟也有十几两银子。她不敢奢求更多,只盼每个月能有五两银子的进项,那她就再也不用愁谢淮的病了。
初一转眼又快要到了,文郎中虽没明说,但苏知棠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趟进山,多半还是为了给谢淮寻药。
谢淮见苏知棠眉眼弯弯,自己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了些,打趣道:“得了银子,就这么高兴?”
“那当然了。”苏知棠将荷包仔细放进柜子里,随口笑道:“谁不喜欢金子银子呢。”
谢淮蓦地想起苏知棠当出去的那对金钗,心口顿时涌上一阵愧疚。还不等他说话,就听苏知棠又慢悠悠补了句:“原还琢磨着,若是家中银钱不够给你看病,王姑娘又不讨厌你,你也不反感她,我就把你赘到王家去。”
明知苏知棠是玩笑话,谢淮心头还是冒出点火气,他忍了忍,暗下决心,今晚就要好好拜读一下李子瑜的大作。
思绪翻涌间,谢淮的余光扫过苏知棠随手挽起的袖子,那道被野猪獠牙划开的伤口还清晰可见,翻卷的皮肉早已不再渗血,结痂的暗红硬块在白皙的胳膊上分外狰狞。
苏知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原还有些不以为意,可见谢淮紧抿的唇角绷得笔直,到了嘴边的玩笑话蓦地咽了回去,神色也正经起来:“过几天就好了,秀秀专门给我配了药呢。”
说着她又弯了弯眼,语气也变得轻快些:“幸好文阿爷没瞧见,不然少不得又唠叨一番。”
谢淮无奈地叹口气,“文阿爷若不知情,怎会平白无故地做祛疤药膏给秀秀看?”
想到那天秀秀坚定的眼神,苏知棠愣了愣,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
清风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端州时,谢澈与苏雅意早已在端王府落了脚。
苏雅意指尖细细摩挲着手中的金钿,这金钿样式精巧别致,最打眼的是中间镶嵌的红宝石,在日光下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这金钿,她曾经在苏知棠头上看到过。
柳絮察言观色,见苏雅意神色有异,立刻转向陈五追问:“陈五,这物件是在哪寻到的?”
“在山上。”陈五躬身回话,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先前那大夫领我们去的那座山。
苏雅意仍把玩着手里的金钿,语气漫不经心:“那可找到他们的尸首了?”
“那山上白骨累累,属下们实在无从辨认。”陈五额头上沁出冷汗,语气小心翼翼道:“不过在永安县这段日子,属下们倒是寻到了这家首饰铺,里面的首饰与夫人要找的颇为相似。”
说着,陈五呈上一个木匣。柳絮连忙接过来,双手捧到苏雅意面前。苏雅意只扫了几眼,神情便蓦地沉了下来。
待陈五退下,苏雅意猛地将金钿掷在地上,“啪”地一声,金钿摔得四分五裂,她心里这才舒坦了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藏到几时!接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