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Luna,曾经在台北的录音棚外等郭帅下班,看他戴着鸭舌帽、挂着耳机,浑身散发着创作时的专注光芒,那时我们讨论的是新歌的编曲,是演唱会的舞美,是自由而充满激情的生活。而现在,我,镇国公府的二夫人,正行走在通往老夫人福寿堂的、漫长而压抑的回廊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枷锁上。
给老夫人请安的日常,于我而言,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一场无声的刑讯。每一次踏进那个充斥着檀香和陈腐规矩的厅堂,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哦不,对于 Luna 来说,是需要极大的忍耐力。
上首,我那名义上的婆婆,镇国公府的老夫人,一如既往地耷拉着眼皮,像一尊没有感情的泥塑木雕。我依着规矩行礼问安,她鼻腔里挤出两声模糊的“嗯”、“啊”,就算是完成了今日的交流指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
然而,总有人不甘寂寞。
“大嫂今日气色倒好,瞧着比前些日子精神了些。”一个娇柔做作的声音响起,来自下首坐着的一位丽人——齐朔的弟妹,二房夫人柳氏。她穿着一身过于鲜艳的绛红色衣裙,金线绣着繁复的牡丹,领口束得极高,勒得她纤细的脖颈似乎有些呼吸困难。她是这府里最会捧高踩低、搬弄是非的人物之一。
她捏着绣帕,掩着嘴角并不存在的笑意,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视,最终定格在我那身“改良”过的、颜色素净的衣裙上:“只是这衣裳……是不是素净了些?大哥如今虽不在京里,咱们镇国公府的脸面还是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府上……苛待了大嫂呢。”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恶毒。既暗示我不得夫君欢心,又暗指我穿着寒酸,丢了国公府的脸。
若是原主,此刻怕是早已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我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迎上她带着挑衅的视线,然后不紧不慢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小口。动作从容,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雅与镇定。
放下茶杯,我才抬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慈悲的弧度:“弟妹觉得,怎样的打扮才不算素净?是把所有金银珠宝都挂在身上,像棵移动的圣诞树吗?”
柳氏明显一愣,脸上完美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痕:“圣……圣诞树?那是何物?” 厅内其他几位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妯娌、远亲女眷们,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哦,不过是海外番邦的一种习俗,逢年过节,会把一棵常青树挂满各种亮闪闪的装饰,远远看去,倒是热闹得很。”我语气轻松地解释,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趣事,随即话锋一转,目光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时尚顾问的专业审视,“不过我觉得,美,不在于堆砌,而在于适宜与得体。就如同作画,需留白方能显意境。”
我顿了顿,目光在她那身过于用力的打扮上停留片刻,继续用那种客观、甚至带着点指导意味的语气说:“比如弟妹今日这身绛红色,本是极贵气、极衬肤色的颜色。只是……这通身的金线牡丹绣花,过于繁复了些,反而压住了衣料本身的光泽和人本身的气质。还有这领口,”我虚指了指她颈部,“勒得这般紧,虽显端庄,却也失了几分从容,瞧着都有些替弟妹憋得慌。若是换成简洁大方的缠枝莲纹样,领口放松一寸,再用一枚水头足、颜色通透的翡翠无事牌做压襟,既显贵气,又能衬托出弟妹脖颈的修长,气质定然更添三分雅致。”
一席话,不疾不徐,条理清晰,不仅精准地指出了柳氏穿搭的弊端,还给出了具体的、听起来就很高明的改进方案。
柳氏彻底愣住了,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我句句在理,甚至那“缠枝莲”和“翡翠无事牌”的组合,光是想像一下就觉得比自己这身俗艳的牡丹高明许多。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捏着帕子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更让她憋闷的是,上首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夫人,此刻竟也微微掀开了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和柳氏之间扫了一个来回,虽未言语,但那细微的动作,已是一种无声的震慑和……或许,是一丝极淡的兴味?
厅里其他女眷,更是交换着惊讶的眼神,看向我的目光里,少了几分以往的轻视,多了几分探究和……隐约的羡慕?她们追逐华服美饰,往往不得其法,只能盲目堆砌贵重之物,内心渴望被认可、被赞美,却又困于眼界和知识,这种“如何变得更美、更有气质”的痛点,在此刻被我一语道破,且给出了看似可行的路径。
请安将散未散时,管家嬷嬷面带难色地进来禀报,说是府里新得了几匹极为难得的“月光绡”,轻薄透气,在月光下会有流萤般的光泽,是今年江南织造的贡品级料子,数量有限,如何分配请老夫人示下。
此言一出,厅内所有女眷的眼睛都亮了一下,尤其是柳氏,几乎瞬间从刚才的挫败中恢复,眼神灼灼地看向老夫人,带着势在必得的期待。
老夫人沉吟着,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显然这是个难题,分配不当容易惹来怨言。
柳氏抢先开口,声音娇滴滴的:“母亲,眼看夏日将至,这月光绡做夏衫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们二爷时常要出门会友,我这做夫人的,总不能太失体面……” 话里话外,强调着自己夫君的体面和自己的需要。
其他几位女眷也纷纷小声附和,或暗示自己辛苦,或提及家中幼儿需要体面。
我安静地坐在末尾,并未出声。这月光绡虽好,但于我而言,吸引力有限。我更感兴趣的是这背后的人心。
眼看老夫人眉头微蹙,难以决断,我轻轻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母亲,媳妇倒有个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微笑道:“这月光绡如此珍贵,做成寻常衣衫,未免可惜。既然数量不多,不如请母亲做主,将它们集中起来,为母亲您量身定制一身夏装。母亲为府中操劳,理当享用最好的。剩余的料子,或许不够每人做一身衣裳,但足够为在座的诸位姐妹,每人制作一条披帛,或者一方绣帕、一个扇套。”
我环视一周,看到她们眼中的光芒从争夺变成了期待:“如此一来,既彰显了母亲您的尊贵,我们每个人也都能沾光,享受到这贡品级料子的好处,出门在外,一条月光绡的披帛,岂不是比一身寻常料子的衣裳更显特别和雅致?也显得我们国公府姐妹和睦,不争不抢,全凭母亲恩典。”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细细的赞同声。是啊,争不到一整匹,能得到一条独一无二的披帛或绣帕,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而且不用撕破脸皮去争抢。更重要的是,我这个提议,把最终的决策权和最大的荣耀都归于老夫人,充分维护了她的权威和利益。
老夫人闻言,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看着我的目光里,第一次带上了些许真正的赞许:“嗯,朔儿媳妇这个主意甚好,就按你说的办。”
一场可能引发妯娌失和的资源争夺,被我四两拨千斤地化解,还顺带捧高了老夫人,安抚了众人。柳氏虽然没得到整匹料子,但得了实惠和台阶,看我的眼神复杂难辨,但至少,那明显的敌意暂时收敛了。
从福寿堂出来,我心情略松,扶着秋月的手,沿着花园小径慢慢往回走。还没走多远,就听到假山后面传来孩童的哭闹和争执声。
走过去一看,是二房柳氏所出的、年仅五岁的嫡子齐衡,正用力推搡着一个年纪相仿、但衣着明显朴素许多的小女孩。那女孩是府里一位远房寡居姨太太的女儿,叫小丫,平时没什么存在感。
“把你的蝴蝶给我!你是下人生的野丫头,不配玩这么好看的蝴蝶!”齐衡小霸王似的嚷着,伸手就去抢小丫手里一只草编的、染了颜色的蝴蝶。那小丫死死攥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松手。
旁边伺候的奶娘丫鬟们,碍于齐衡是二房嫡子,只是口头劝着“小少爷别抢”、“小丫快给小少爷”,却不敢真正阻拦。
眼看齐衡就要动手打人,我快步上前,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衡哥儿,住手。”
齐衡看到我,动作一顿,但还是梗着脖子:“大伯母,她抢我的蝴蝶!”
小丫看到有人来,哇的一声哭出来,抽噎着说:“是……是我自己编的……衡哥儿要抢……”
我蹲下身,先轻轻拍了拍小丫的背,安抚道:“小丫不哭,大伯母知道是你编的,编得很漂亮。”然后转向齐衡,并没有立刻斥责他,而是看着他因为奔跑和争执而红扑扑的小脸,问道:“衡哥儿很喜欢这只蝴蝶,对不对?”
齐衡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点点头。
“喜欢一样东西没有错。”我肯定了他的情绪,然后话锋一转,“但是,喜欢,是不是就应该去抢别人的呢?你看,小丫也很喜欢她亲手编的蝴蝶,你抢走了,她会很伤心。如果别人抢走了你最喜欢的木马或者点心,你会开心吗?”
齐衡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进行艰难的思想斗争。
我继续引导:“而且,衡哥儿是男子汉,是我们镇国公府未来的顶梁柱。顶梁柱是要保护弱小,讲道理,明是非的,怎么能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小姑娘呢?那可不是英雄好汉的行为。”
我拿出随身带着的一块干净丝帕,替小丫擦干眼泪,然后对她说:“小丫,你的手真巧,这蝴蝶编得栩栩如生。你能不能教教大伯母,是怎么编的?或者,你愿不愿意和衡哥儿一起玩这只蝴蝶?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让它‘飞’起来。”
小丫止住了哭泣,看着我和蔼的笑容,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齐衡看着这一幕,又看看我,脸上的蛮横之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好奇和……或许是一点点羞愧?他小声嘟囔:“我……我也想知道怎么编……”
“那太好了。”我笑着拉起他们两个的小手,“走,我们去那边的亭子,让小丫老师教教我们怎么编蝴蝶,好不好?”
一场孩童间的冲突,被我以理解情绪、讲明道理、转移注意力和引导合作的方式轻松化解。看着两个孩子最终能和平地蹲在一起研究草编,旁边的奶娘丫鬟们都松了口气,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敬佩。这份善良,并非简单的施舍,而是源于对每个个体的尊重和引导的智慧。
处理完孩童的纠纷,我正准备离开,却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桂花树下,站着一位身形单薄、穿着灰色缁衣的妇人——正是那位还俗后仍习惯性穿着素淡的少林方丈前夫人,静慧,或者说,现在该叫她林夫人。
她似乎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见我看向她,她并未躲闪,而是缓步走了过来,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简礼:“夫人慈悲。”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但眼神却比在赏花宴上多了几分鲜活的光彩。
“林夫人。”我还了一礼,微笑道,“不过是见不得孩子受委屈,胡乱管了闲事。”
林夫人摇摇头,目光落在那两个暂时和平共处的小孩身上,轻声说:“非是闲事。夫人处理的方式,很有智慧。不偏不倚,导人向善,比单纯的说教或斥责,有效得多。”
她顿了顿,抬眼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那日在赏花宴,夫人所言‘让自己快活’,以及今日所见……夫人似乎,与这府中他人,颇为不同。”
我心念微动。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潜在同盟的、谨慎的试探。她身处这个圈子,却又因特殊经历游离于外,内心的迷茫和对新生活的渴望,恐怕比柳氏之流要深刻得多。
我看着她清澈而带着一丝寂寥的眼睛,决定坦诚相待:“不过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女子立世,未必只能依附他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为人处世,亦或是……心境情怀,总该有自己的主张和喜乐。委屈求全,换不来真心尊重,只会让自己日渐枯萎。”
林夫人静静地听着,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是啊……枯萎……” 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惘。
我没有再多说,只是递给她一个理解的眼神,然后指了指花园深处:“那边的荷塘景致不错,林夫人若有闲暇,不妨常来走走。我这人别的不敢说,于如何‘让自己过得舒心’这方面,倒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或许可供夫人一笑。”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只是微微颔首,眼中那抹光彩似乎更亮了些。
我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对于林夫人这样内心有创伤、有深度的人,急不得,需要耐心和真诚去浇灌。
扶着秋月的手往回走,穿过月洞门,远离了福寿堂的压抑和花园的琐碎,我的心反而更加清明、坚定。那些看似琐碎的矛盾纠纷——柳氏的刁难、资源的争夺、孩童的教养、孤独心灵的试探——无一不在印证着我的判断。
这些被困在深宅内院的女子,她们缺乏的,不仅仅是穿衣打扮的技巧,更是独立的审美、通透的智慧、稳定的情绪价值,以及……挣脱无形枷锁的勇气和方法。
名媛培训班?不,这个称呼太浮夸,也太局限了。在这里,需要的是更深刻、更触及灵魂的东西。或许,该叫它“内宅女子潜能开发与幸福力提升实践课程”?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吧,名字可以再想,但核心不会变:帮助她们,也帮助我自己,在这该死的封建牢笼里,撕开一道口子,呼吸到属于自己的、自由的空气。
皇帝老头,等着瞧吧,你的御花园,迟早要响起《爱如火》的旋律。而我的“课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