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很是听话。
在东泽敛下达命令的瞬间,他立马紧闭双眼。
这一点,东泽敛还算满意。
当然也不排除,他是真的害怕。
——嘎吱
——嘎吱嘎吱
“……你你听见了吗,大人?”
识海传来无期的声音。
东泽敛没应声。
“大人,您还在的吧,大人,你能听到我说话的吧,大人,大人?”
……
“吵死了。”
东泽敛觉得烦。
“太好了,大人你还在,大人你听我说,”无期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前我守着古树时,经常猎捕野兔吃。啃骨头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
话没说完,东泽敛已经察觉到他的声音在发抖。
“啊啊啊啊啊啊,它它它碰到我脖子了!”
当眼前漆黑一片时,无期的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比如在闭眼前,他曾看到在自己背后有着一个满是触角的怪物,而这个怪物正沿着他的脊背攀上他的脖颈。
无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粘腻的触角尖端,正像试探一般,轻轻划过他的皮肤。
这时识海传来东泽敛的声音:
“守住灵台清明,想一些你最快乐的记忆!”
无期得到指令,绞尽脑汁地去想,一边又说道:“这时候哪想得起来啊!”
也是,方才东泽敛为了降低与无期的共感,探入了他的灵台。
他的灵台,一片废墟。
焦黑的断壁残垣间,唯有半枚被锁链缠绕封印的仙心,在死寂中微弱地跳动。哪还有什么快乐的记忆可供提取。
“那就想让你愤怒的,能给你力量的。”
“——除了恐惧。”
东泽敛的声音陡然凌厉。
无期屏住呼吸,他拼命回想,却看到了天降赤焰,生灵涂炭!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已操控着无期的身体急速结出一个古老而晦涩的法印!无期的双唇不受控制地开合,念出拗口的咒语。他猛地起身,如同提线木偶般向前踏出三步。
尘魇早已将猎人尸首包围,黑压压的一团。无期将结印抛出的瞬间。
“砰”地一声。
猎人尸首突然炸开,竟然只剩破碎的白骨,白骨之上,泛着一圈圈的魔纹涟漪。
——成了!
东泽敛心下冷笑。她早在拖尸途中便暗中布下魔咒,等的就是尘魇啃噬尸身将咒力吞入核心的这一刻!
——它们中埋伏了!
但东泽敛像是遭到反噬一般,骤然感受到锥心之痛。
这反噬来得凶猛剧烈,远超她这缕残魂的预估。她闷哼一声,意识如同被重锤砸中,瞬间被迫收缩回识海最深处,与外界的联系变得断断续续,宛若游丝。
无期也因共感的缘故发觉胸口疼得厉害。他下意识抬手扶住前胸。
——他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已经结束了?!
无期下意识抬起眼皮,尘魇瞬间汇聚成一团向他扑来——
身后的触角好似感知到无期的恐惧,骤然暴长,从身后绕过,缠住他的腰身。
动作迅猛,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触角攀上他的胸口,再绕住脖颈,一点一点收紧。
无期青筋暴起,冷汗涔涔。
他有些喘不过气。
挣扎着在识海中呼唤东泽敛:
“——大人!”
他的识海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回应。
唯有那被封印的仙心因外界刺激疯狂震颤。
——“那就想让你愤怒的,能给你力量的!”
东泽敛的话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无期再次阖上双眼,不再试图呼唤,而是将所有濒死的意志力集中起来,拼命去回想那能点燃一切的怒火!
遽然,脑海中有一抹赤金流光划过!
他丹田内微薄的仙灵之气,竟被那外来的、强横的魔气粗暴地裹挟、融合,最终化作一道炽烈的金黑交织的光晕,猛地炸开!
围绕着无期的身影,四散开来。
触角的力量好像被瞬间削弱,无期在这个空隙深吸一口气。
却又发觉自己浑身滚烫,仙魔之气在他身体横冲直撞,让他痛不欲生。
就在他即将被这撕裂般的痛苦和窒息感吞没之时——
如发丝般的怪物缠上了他的双腿,即刻收紧,仍在蔓延。
识海深处,一道极具微弱、断断续续的魔念猛地刺入他的意识。
“——火!这东西畏火!”
东泽敛声音飘浮,在他识海回荡。
无期瞥见上蹿下跳的烛光,未曾犹豫,将腰间系带抽下,手忙脚乱地甩出,试了两次才勉强绕过烛台,将烛火打翻在地!
火星溅上发丝状怪物,发出一阵焦臭的“滋滋”声。怪物吃痛,如蛇信般缩回。
“有……有用!”无期心中狂喜。他拼命回忆着方才东泽敛结印时那拗口的音节,磕磕绊绊地跟着念诵。
那散落的火焰仿佛听懂了这残缺的魔咒,火苗陡然窜高,在他脚下形成一道短暂的火焰屏障!
无期得以喘息,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嘴上却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
“你还好吧?”
他没等到东泽敛回答,隔着火光,将眼神聚焦在猎人破碎的、泛着魔纹的白骨上。
先前东泽敛的种种异常——坚持要来庾家驿、非要等到午夜——瞬间在他脑中连成了线。
他心头一沉,嘴上那句下意识的关心瞬间被一种冰凉的失望取代:
“……所以,你一开始就在他身上下了魔咒?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让他入土为安,他只是你的诱饵……是么?”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这些。”
东泽敛再次控制住无期的身体,冷声说道。
与此同时,她瞥见地上燃烧的火焰颜色正逐渐变得幽蓝,周围的寒气不降反升。这凡火已被尘魇的怨气污染,即将成为它新的温床!
她毫不犹豫,挥手间魔气扫过,将周遭变异的火焰彻底扑灭。
黑暗与寒冷再次吞噬了厢房,只剩下窗外微弱的光线和地上那堆诡异白骨散发着幽芒。死寂中,只能听到无期压抑的呼吸声。
“这是我的身体,不是你的杀人工具!”无期有些不甘,他在识海中嘶吼,他认为东泽敛做错了。
“死者为大。最起码,我不会辱尸。”
“辱尸?”东泽敛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冰冷,“愚蠢。能物尽其用,助你我活下去,顺便了却他一桩执念,便是他这残躯最好的归宿。你以为的‘安息’,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腐烂。”
无期沉默了。他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良久,他轻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等你重塑真身,我们就分道扬镳。”
气氛在这一刹那凝固到极点,两人都没再讲话。东泽敛无视他的抗拒,控制无期的身体,俯身捡了一块仍旧灼灼闪烁着魔纹的白骨。
她将其举到眼前,无期的指尖抚过那凹凸的纹路,像是在阅读着什么。半晌,她嗤笑一声:
“原来如此……这庾家,竟是在用生魂炼制‘魇核’,以此来操控傀儡兽——”
“谁在那?!”
东泽敛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目光如炬。
门外传来店小二那僵硬诡异的声音:“客官……需要帮忙吗?”
“不必了。”东泽敛说道。
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低,门外没了动静。
店小二脚步加速,只有脚尖触地,仿佛是被什么力气吸着走。他被拉进一个暗室。
“人没死。”
店小二匍匐在地,他头顶前方的阴暗中,坐着一个人。
那人哈了口气,偏头看向身旁那通体煞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傀儡,手中摩挲着一枚暖玉。
冰冷的月光照在釉红色暖玉上,反射出柔和的光亮。
春温哑声说道:“去吧。”
房外的月光被云遮住,几只夜雀飞过,叽叽喳喳地叫。
东泽敛突然一阵眩晕。
地上所有猎人碎骨瞬间悬浮至半空,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就连无期方才拿在手中的白骨,也径直飞去,重新组合成一个巨大的阵眼,尘魇泛出幽蓝的光,裹挟着白骨,躁动着散落在厢房四处。
门窗突然被拉紧,被一股无形力量彻底封死。墙壁上浮现阵法符文,无数尘魇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态,发出咯咯咯的渗人笑声。
东泽敛顿感大事不妙,她正欲气势,却发觉无法完全操控无期的身体。因为方才的争执,无期竟将灵台彻底封闭,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禁锢住了那灵台深处的仙力,隔绝了她的力量——这是他无声却最激烈的抗议。
“分道扬镳也得有命活才行!把你的身体彻底交给我,我需要仙魔二气合力才能暂时压制住这魇核!”
“此种情形,傀儡兽想必即刻就到!”
东泽敛说的不错。
她话音未落,地板陡然爆裂!
木屑纷飞中,一只完全由惨白兽骨拼接而成、关节处冒着幽蓝邪火的巨爪,轰然探出,一把抓向无期的咽喉!
紧随其后,一个扭曲的、镶嵌着无数痛苦人面的庞大身躯,正从地底裂缝中艰难地爬升上来!
——傀儡兽的本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