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逾迈人影幽,斗转星移几个秋。
——哗啦。
清露浇灌的刹那间,树干骤然浮现魔纹,微弱金光细细闪过。
百年古树,耸立入云。偶有清风吹过,樟叶沙沙作响。无期坐在古树下,将收集的露水从根部浇灌,指尖拂过古树焦痕,那是天劫灼烧的旧疤,亦是他空泛记忆里唯一的锚点。
每每触及这旧疤,他都会心头一悸。
东泽敛不知昏睡了多久,混沌不清地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只有无期每次浇水时,她才侃侃清醒。随着时光流转,她终于有力气开口讲话了。
“你……”
才一开口,古树的叶片便干枯了,随后层层叠叠地飘落。
嗓音太过沙哑,无期以为是一声闷雷,他抬眼看天,旭日光亮穿透云层,洋洋洒洒地铺散开来,不像是要下雨啊。
“蠢死了!”
沙哑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能听出来是女声。
无期吓得一抖,随即古树震颤,枯叶落了他一身。他抬手拂去枯叶,凝着眼前的古树,紧张地咽了咽。
“左移两步、往这边浇一下,没看见树都要秃了吗?!渴死了!!!”
“啊啊啊啊!”无期一激灵,手中露水洒了一地。
无期拔腿就跑,冲进离树十步远的木屋里,叮呤哐啷地不知在翻找什么。
与此同时,猎人窝在古树对面的草丛正提起掉入陷阱的野兔,怀中揣着的悬赏告示露出一角天庭徽印。长期捕猎,致使他耳聪目明,瞬间捕获到几句清冷女声,他死死捂住野兔咽喉,怀中追魔罗盘正震动急旋,他定睛瞧着那古树,袖中信号箭破空。
“——找到你了,魔域残党!”
东泽敛觉得头疼,她沉心凝神想了片刻,才隐隐记起一些碎片。
她应该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在一次大战中殒命,具体是和谁战、怎么战,她记不起来了。仅存的微弱魔力,附在她这一缕残魂上从这棵古树生根发芽。不知为何,她嗅到了一丝仙族气息,仿佛与她融为一体。
东泽敛又巡视四周,发觉这里灵气稀薄,并不适合修行,可她为何偏偏落地于此呢。她察觉到一丝异样,眼睫轻颤,脑中闪过一种仙族禁术——九霄寂灭引。
她脑海中浮现一个灼热身影,那人剜了半颗仙心后,用了这九霄寂灭引,这才使得仙气与魔气合二为一、同生共灭。
……可是,我为何会对仙术烂熟于心?
东泽敛疑惑。
片刻后,无期抱着几个竹简匆忙跑到古树前,他喘着粗气,指着竹简中的潦草字迹说道:“残魂苏醒,古树无法承载,需再寻载体,务必保残魂无虞,切记切记。”
“这么说,是残魂醒了?”无期围着古树踱步转圈,“我自记事就守着这古树,如今说要再寻载体,却也没交代该怎么寻啊……”
无期有些心虚,前几年他的木屋被雷劈过,着了场火,祖上留下的竹简卷宗烧了一大半,实在是无从找起啊……
东泽敛看他一筹莫展的表情,却又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眼前人身上分明是被下了千世轮回锢!
正是这两道仙界禁术,才保她在灵气如此稀薄的地方沉睡修养了三百年不被打扰。
古树无风自动,枯枝如骨爪擦过无期后颈,剧痛突然刺穿他的太阳穴——
无数混乱画面骤然闪现,断碎玉符、赤金流光、五色神石……
无期头痛欲裂,抱头打滚。
“记起来了吗?小、仙、君——”
无期吓得连连后退,他只觉得自己很痛苦,像是识海在不停地争斗着什么。
没等他反应,古树枯萎了大半,树叶落得几乎不剩,光秃秃的枝干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快把你头顶左上方五寸处的枝条掰下来!”
东泽敛指挥道,她的残魂已经感应到古树的退化,如果不及时分离,恐怕她也会被反噬。
无期二话不说就抬手攀上了那断唯一透着嫩绿色的枝干,等枝干掰下,一圈圈金纹在年轮纹理上浮现时,他才愣了一下神,握了握掌心中与金纹同频灼亮的血痣。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听她的,就好像,本就应当如此。
“……那接下来呢。”
无期确实没有什么思路。之前竹简还保留完好时,他确实仔仔细细研读过,并且能流畅背诵,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为何,他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差。后来就连每日为古树浇灌清露,都是凭靠肌肉记忆。
有几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起个清早,四处接露。
“先去东边山涧清泉吧,本座实在太渴。”
无期加紧点头回应,“好。”
他用浸湿朝露的布条包裹住枝干的根部,再将枝干抱在怀里,大步朝东方跑去。
才跑出没几步,就见到黑压压的一群人赶来,朝着他的方向。
为首的是方才放出信号箭的猎人,他抬手指着无期这边,语气激动地说道:“道长快看!就是那里,有棵会说人话的树!”
道长甩甩拂尘眯着眼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会说人话的树没瞧见,抱着树枝的人倒是有一个。
“不对啊!那树呢?方才还在这儿!”猎人急了,他从怀里掏出追魔罗盘,“道长你看,这罗盘是有反应的,魔域残党肯定在这……”
“……说好的一百两悬赏金。”猎人越说声音越弱,最后低如蚊蝇,在喉咙喃喃。
道长捋了捋胡须,卖弄道:“影儿都没见到呢。”
“肯定在那人手中!”猎人说着便开始弯弓搭箭,“说不定他就是那魔域残党!”
其实在无期将枝干掰下来没多久,古树就彻底陷入死寂了,最终化成一片金色虚影,随风消散了。
隔得远,无期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直觉来者不善。只有在猎人拿出罗盘时,怀中枝叶微微发颤,无期也察觉到一阵刺骨疼痛直冲眉心。
直到有人朝他拉弓,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拔腿就跑。
人影消失在山林里,绕了几个回合,像是将他们甩开了。
这时无期才低头看了眼枝干。
“跑稳一些!本座要吐了!”
无期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还笑!”
无期放慢步调,尽量稳着身子。结果步子太稳,重重地踩在了陷阱上。
箭雨顷刻泻下,无期抱着树干左躲右闪,好像有些功夫在身上。
结果踩到了更多机关,他撕衣裹住枝干狂奔,身后箭雨钉入泥土。
拐过山石时,怀中突然传来揶揄声:“三百年前……你也这般抱着我逃命么?”
东泽敛头痛欲裂,仿佛看到昔日天劫火海。
面前直直荡过一块木板,其上插满了削尖的木桩。
无期往一侧躲,正巧被那群不速之客包围起来。
“交出手中的妖树,饶你不死!”猎人吼道。
无期手中弹出几块飞石,正中猎人额头。趁其不备,朝崖边奔去。
猎人摆手,众人皆弯弓搭箭,万箭齐发。
无期脚下一轻,一只箭头扎进左肩。
东泽敛看到沾了他血的箭头,愣了一瞬,即刻说道,“小心!”
“前面是悬崖,你逃不掉了——”
猎人话没说完,就看到无期跳了崖,没有丝毫犹豫。猎人眼皮轻跳,趴在悬崖边往下看去,灰雾蒙蒙、深不见底。
“这……”
他回头看向道长,道长示意弟子跳崖查探一番,却不知无期早已入了峭壁上的暗洞,关上石门,与山体融为一体,隐匿了起来。
洞中伸手不见五指,无期剧烈喘息着,靠着石壁缓缓溜下身子,半坐在地上。
东泽敛嗅到一丝甘甜气息,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还想再喝第二口……
无期从腰间拿出火折子,吹了口气,火芯忽明忽暗,如星光点点,随后又亮起火焰。无期低头一看,中箭的左肩流了血,已经滴落在枝干的芽尖上。
这时东泽敛才发觉原来方才入口甜腻清香的,是他的血。
他的血正渗入她元神!
无期已然力竭,他还是抬手拂过叶片,仔细小心地擦了擦。
“你怎么知道这里可以藏身?”东泽敛问道。
无期将火折子放在地上,开始着手处理伤口,边说道:“前几年,采露时不小心掉下山崖,碰到了这暗洞救了性命,几经辗转才得以回去。”
“……否则,你早就渴死了。”
无期眉头拧成一团,手臂聚力,闷哼一声,将箭头拔了出来。
“说到渴……本座还真有点渴。”东泽敛小声说道。
没等到无期回应,东泽敛凝神一探,才得知无期已然昏迷。
太安静了。
无期的左手掌间红痣发出光亮,在这漆黑山洞里,更是显得扎眼。赤金流光魔纹如毒蛇般攀着他的脉络爬向心口。
他是被经脉撕裂的剧痛逼醒的!
“呃啊啊……”
无期蜷缩抽搐,却见自己右臂握拳蓄力,砸向洞壁。他右眼闪出金光,眼皮不受控制地轻颤。
“疼疼疼!嘶——”
无期颤抖地甩开手臂。
无期呼吸声微弱,挣扎着睁开双眼,火折子已经灭了,他伸手摸索着怀中的枝干。
不好!
无期吃惊,虽然看不见,但他感受到枝干已经枯萎了!
他指尖无法控制地打颤,肩膀开始剧烈抖动。
“都是我没用!是我愧对列祖列宗,没能保护好你……”
说着说着,无期紧紧抱着枯掉的枝干跪了下来。
“——咳!”
他识海传出声响。
“男儿膝下有什么?”
无期抹着泪,哽咽答道:“有胫、有足,就是没有古树仙灵了呜呜呜……”
“别哭了!本座要被你吵死了!!!”
“诶?”无期弹射转身,“这个声音……”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怎么像是我发出来的……”
无期又活动了下左肩,发觉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
遽然,怀中枯枝化作金粉直钻无期眉心。
他又听见自己喉咙发出双重冷笑:“这身子……本座收下了。”
掌心开始发烫灼热,闪出刺眼红光。
红光中浮现金莲虚影,同时刺痛感从掌心窜至识海。
是那颗红痣裂出赤金魔纹!
突然,无期的身体不受控制一般,三步并两步跑至石壁前,右臂猛然聚力,一个拳头砸向石壁。
无期瞪着失控的右臂崩溃,“你你你……你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从我的身体里出去!”无期看着自己失控的右手,惊恐万分。
“闭嘴!”
石门瞬间变成碎石,稀稀拉拉地掉落了山崖。阴风裹挟着腥甜血雨灌入山洞。
“想活命就把废话咽下去!”识海女声噤若寒蝉。
“……来了。”
东泽敛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开,“有东西在啃噬魔气!”
轰隆——
山崖弥雾中掺杂着红色的血光,能朦胧看到对侧的峭壁上挂着些用血写的符咒。这时,一道黑影从血雾中极速坠落!
猎人浑身是血砸在崖台。
他拼了命地撑住地面,想起身,却使不上力。他盯着无期掌心的亮光看,从怀中拿出一块漆木。
“……愿以死换……换儿命!”
血雾瞬间凝成一只白骨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其胸!
东泽敛控制无期疾退,“是傀儡兽!它不应该被镇压在南冥么?怎么跑出来了?!”
与此同时,猎人竭尽全力将迁神木扔了过来。
利爪甩开猎人肉身,骤燃伸长,是冲迁神木而来!
近在咫尺!
无期欲上前,却发觉双腿僵如石柱!
“想死就去碰那爪子!”东泽敛冷笑旁观。
“可他说要救儿子!况且……”无期挣扎抬臂,“遇上我,他命不该绝!”
无期右眼闪过赤金魔光。
东泽敛声线陡然凌厉:“本座再说最后一次——”
“要么滚回识海装死,要么被傀儡兽撕碎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