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一门之隔的殿外,韶仪的声音显得轻柔而细腻:“刘公公,不知父皇这会儿可在里面?”
戚后抿紧唇瓣紧盯着皇帝,面色沉沉如水。
“怎么不继续说了?”皇帝眉梢微扬,目中有点点讥讽之色浮现,“她又不是你亲生的,难不成还怕她在外头听到不成?”
戚后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我不管你想做什么,此事我的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
“之前韶仪的婚事你故意插手,如今怿儿的婚事你以为他还会让你有机会做些什么吗?”皇帝面色不改,冷眼瞧着面前的女子,看她的脸色微微一变,显然也是想到了此事。
“肃国公府怎么也是个正经人家,我虽确实强点鸳鸯,但嫁妆婚仪上都是按嫡长之礼,半点没薄待过她。”戚后恼怒道,“且不说韶仪尚是他名义上的皇妹,她已为他人之妻,纵然已然和离但又怎么能嫁给怿儿。太子的名声,皇上您是半点也不顾了吗!”
“太子的名声?”皇帝唇角轻挑,长眸微狭眯眼看她,“我们秦家的人,什么时候需要顾及名声这种东西。”
戚后的目光一顿,落在皇帝的身上,隐约可见些许难掩的厌恶。她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再有所牵扯,只径自道:“总之怿儿和她女儿的婚事,本宫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
戚后说罢便欲要甩袖离去,只听身后传来皇帝的轻笑声:“若是你能让秦怿听你的话,那倒也是你的本事。”
戚后眸光微滞,却并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只是一伸手推开门,正见到站在门前的韶仪。
韶仪一身月白色宫装,乌发如墨,肌肤盛雪,整个人站在那里便是一处惹人的风景,和她的生母许韶颜一模一样。
“娘娘……”刘德喜不敢多言,他认出戚后脸色不善,躬身退在一旁。抬眼望向韶仪,想了又想却终归还是没说什么。
韶仪倒也未注意到这一切,她的心思正放在戚后的身上,刚开口想唤一声,却微微启唇,又并不敢称呼出声。
戚后仿佛并没有看她,又好似将她放在了眼中,只是并不愿与她说话。
韶仪心中明白,只是面对多年的母亲,哪怕自己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可除了让她遵从妇德,并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
那时陆王氏为难于自己,戚后虽然不提,却也多少派蘅芜姑姑去过几趟肃国公府。后来有了林妙娘的事情,陆王氏每每去宫中,戚后心中不耐但看在她这个公主的面子上也并没有将陆王氏拒之门外。
反而是她自己……自己分明是另一个皇妃的女儿,却一直被她养在膝下,戚后的心中会有多痛苦呢。
“母后……”韶仪终究忍不住启唇道。
“别叫我母后。”戚后径自往前去,没有回身看她,“如今你应当已经知道,本宫并非你的亲生母亲,至于你与太子的婚事,本宫希望你心里清楚这对他如今的身份而言意味着什么。”
“娘娘放心。”韶仪心中难受,追答道:“我一直只把皇兄当做兄长,今日来宫里也是为了寻父、皇上收回成命……”
“是吗——”韶仪的话只说到一半,戚后忽然回过头来,尾音绵长带着几分冷淡,睨了她一眼,“看来你并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是太子亲自写上去的。”
韶仪的脸色变得雪白。她回忆起圣旨上的字体,之前一直被她有意忽略的东西在这一刻忽然间浮上心头。皇兄的笔墨功夫一直都是几个皇兄弟中最好的,她自小与皇兄关系最好,小时候习字都是太子亲手所教,因此对他的笔墨当然不可能不熟悉。
只是……
“……皇兄怎么会写我的名字。”韶仪贝齿轻咬住下唇,隐约可见那樱红的唇瓣上有一线的森白沿着那咬住的痕迹漫开。
戚后却毫不留情面地笑上几声:“这殿你是不必进去了的,问他还不如去问你的好皇兄去。”言罢便拂袖而去。
韶仪心下不知所措,登时便脚下一软,幸好身边的刘德喜眼疾手快,立时上前将人扶住了。
“刘公公。”韶仪目光懵懂,失神地望向刘德喜,“母后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那旨意是您来传的,您说……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的……纵然没有血脉关系,可、可这么多年来,他可一直都是我的兄长啊。”
面对韶仪近乎于崩溃的求助,刘德喜无法做出回答,也半点不敢有所回应。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中的男子身姿挺拔立于皇庭之下,面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是眼眸中却不见半点暖意。
韶仪回过神来,扑通跪地,近乎于仰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这个她唤了十余年“父亲”的男人。
“皇上……”韶仪缓缓道,“韶仪是再嫁之人,只把皇兄当做兄长一般看待,万不可嫁与皇兄,请您收回成命。”
“这是他自己问朕求的恩典。”皇帝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你若是要朕收回成命,不如正巧现在就问问他愿不愿重新填一道。”
韶仪闻言先是一怔,继而蓦地回过身去,只见一直消失不见的秦怿,便站在她的身后。
“皇兄!”韶仪仿佛终于看到了希望,欣喜万分上前几步。
可秦怿面色平静无波一如往常,目光避过韶仪,直直地看向阶上的男人:“儿臣只愿娶芍芍一人为妻。”
“皇兄你疯了吗——”韶仪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怿,“我是你的妹妹……”
“我知道,芍芍。”秦怿的面上有笑意浮现,他淡淡地望着韶仪,眼眸的倒影中全然是她,再也放不下任何人,“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慢慢接受我的那一天为止。”
他的眼眸温柔,声音温柔,是全京中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所梦寐的情意。
可韶仪只有无措,与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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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芍,你不能嫁到陆家。”
世界昏昏沉沉,韶仪只模糊地看到仿佛是在一处熟悉的宫殿里,皇兄好像有些恼怒。
“既然是母后看中的,应当是个不错的人家。”有一个柔软清亮的女声回道,“再说我听宫里的姐姐们说那个世子是个不错的人,京中不少女儿家都青睐于他,想来也是个不错的人……”
“我去求母后,不行……就去求父皇。”说话人的身形逐渐清晰起来,正是那是尚不是太子的秦怿,“芍芍,只要你不同意,这桩婚事……父皇无论如何也不会点头的。”
韶仪看着他微红的眼眶,那浓重的担忧与说不清的情绪写在他的眼中。她忽然冷不丁想起来,那时候好像是皇兄第一次朝自己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可是父皇已经下了赐婚的诏书。”韶仪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道。
“怎么可能?”秦怿的情绪听上去有些惶恐和急切“他怎么可能愿意让你嫁到陆家?一定是母后……母后到底和父皇说了什么……”
他焦灼地原地打转,口中喃喃自语了许久。
“我不明白,陆家究竟有什么不好。”那女声听起来已经有些怒意,“我既然是皇室女儿,便必定是要嫁人的,陆家虽然不久前才恢复肃国公的名号,但是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陆庭知那个人,我想我应当也会喜欢的。”
这一句话不知怎的,仿佛触动了秦怿的某种情绪,他忽然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好半天,继而一声不吭、满面沉怒地拂袖离去。
……
韶仪迷蒙醒来,睁开眼半晌没有挪动身子,只怔怔地盯着床帐上的芍药花绣。敞开一线的窗隙里有冷风呼啸着灌进屋里,吹散了一室的混沌,也让她有了几分的清醒。
一叶碧色树叶落在窗台上,叶尖的地方有淡淡的金黄晕染开来。
京城的秋到了。
“主子,您醒了吗?”门外的鹧鸪轻声问道。
“嗯。”韶仪低低应道,嗓音生出几分喑哑。
鹧鸪轻手轻脚地推门进了屋里来,手里捧着一碗浅褐色的汤药递来,温声道:“太医说您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着了暑气,风热入体,喝几贴散热的温汤很快就好了。”
她的眼中不掩担心。那日主子与剪霞姐姐一同回府之后,不知怎么便大病了一场,连连高烧了两日,昨个半夜才退了烧。
韶仪起身坐在床边,她的嘴唇不知在何时起了一层沙白的皮层,唇色亦不如往日娇艳,眼睑下有青黑色透出来,整个人像是没了精神气一般。
她没精打采地抬了几下眼皮子,瞧了一眼鹧鸪手里的东西,别过脸避开了去:“拿走吧,我不想喝。”
“主子……”鹧鸪自幼便跟在韶仪的身边,纵然是在肃国公府里受着陆王氏百般刁难的时候,也从未见过韶仪这副模样。
就好像天崩地裂,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珠帘的“沙沙”声细若游丝,在这时又显得无比清晰。有人掀帘而入,大步来到床边。
碗盏被递到了余光之内,韶仪心烦意乱,语气不善地推开道:“我说了不用了……”
“喝药。”
那人的语调强势,不复往日的云淡风轻,声音像是熏了半宿的烟,竟是比韶仪还要再沙哑上好些。
他的脸色比她还要差,仿佛这一场大病,病的是他一般。
韶仪别开脑袋,不愿看他,谁知却忽然有一只指节修长的大手扣住了她的下颌,硬生生让她回过头来,撞入他的眼中。
“芍芍要乖乖喝药。”秦怿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又回复成往日的温柔,让韶仪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幼时在长宁宫中。
那时候每每自己生病,皇兄都是日夜陪在自己的身边,亲自盯着自己喝下每一碗药。
她自小便不得宠爱,往往被忽视,因而病时也少有宫中御医来看。有一次她发了高烧,皇兄百求不得,便让人备了一盆凉水自头顶浇下,当晚便发了热。
御医端进长信宫里的药,统统被他一碗不剩地端进了一墙之隔的长宁宫里。
韶仪仍记得记忆里少年时的秦怿盘腿坐在自己面前,手里药碗中倒映着他面上浅淡的笑。一伸手,将那看上去便知其苦涩的药汤送到她的嘴边。
他的脑袋轻轻往一侧歪着,目光一转不转地看她,长睫在眼下印出一道淡灰色的影,正如现在这一刻一般。
“要我来喂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