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河湟女儿行 > 第88章 第 88 章

河湟女儿行 第88章 第 88 章

作者:花落深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31 17:36:31 来源:文学城

送罢了最后一位帮衬的乡邻,院子里霎时空落下来,只余下灵前那盏长明灯,在渐浓的夜色里,孤零零地跳着一豆昏黄。寒风打着旋儿掠过院角那棵被雪压弯了枝子的石榴树,呜咽声断断续续,敲得人心头发慌。

舅舅帮着阿大把借来的条凳、方桌都归置到厢房檐下,又仔细查看了院门是否闩得牢靠,这才搓着冻得发木的手走进堂屋。他先望了一眼坐在炕沿、眼神空洞望着油灯火的婆婆妈,又转头看向一身重孝、脸色苍白站在一旁的我,重重叹了口气,把跟在身后的韩梅轻轻往前带了带。

“娟子,”舅舅的声音带着连日操劳的沙哑,也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事情……总算是顺当地办完了。你婆婆妈年纪大了,经了这事,心神耗得厉害,往后这家里里外外,就得你多担待了。你一个人,脚上又不便宜,心里头……唉,让梅丫头留下来给你做个伴儿吧,夜里能说说话,彼此也是个慰藉。”

我抬眼看向韩梅。她比年前见时更显清瘦,裹在那身浅蓝色的素布短衫里,像一株细弱的菖蒲。头上规规矩矩地裹着一米五的短白孝布,一张小脸在孝布的映衬下,更是没了血色,只余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怯生生地望着我,里头盛着依赖,也盛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寂。她脚上那双黑色素面小脚鞋,鞋头尖尖,沾了些院里的泥雪印子,稳稳地站着,只是那身姿,因着脚型的缘故,总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柔弱。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只低低应了声:“哎,劳舅舅费心了。”

舅舅又嘱咐了韩梅几句“好生听你表姐的话,莫要淘气”之类,这才跟着阿大,踏着满地清冷的月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掩上沉重的院门,偌大的宅院仿佛彻底沉入了一片无声的寂静里。我搀着婆婆妈回到她屋里,伺候她躺下。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无声地淌,反复念叨着:“你公公……他就这么撇下我们走了……明泰儿也不知到了何处……”我强压下鼻腔里的酸涩,替她掖好被角,吹熄了明亮的灯,只留了一盏小油灯在墙角,发出昏蒙黯淡的光。

回到我和吴明泰原先的屋子,韩梅正局促地站在屋子当间,双手不安地绞着素布衣角,不敢坐下。这屋子,自明泰走后,便只剩我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如今多了她,那股子浸入骨髓的孤寂似乎被冲淡了一星半点,却又被另一种沉甸甸的悲凉笼罩。

“梅丫头,别干站着了,上炕吧,炕头暖和。”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炕边,将铺盖重新铺展平整。我自己先褪了脚上那双沉甸甸的黑色丧鞋,露出里面同样素白的粗布袜。守孝的规矩,鞋面上缝的那块白布是不能拆的,这双鞋,怕是要陪我走过这漫长的孝期了。

韩梅依言,挪到炕沿,也小心翼翼地脱了鞋。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我们俩并排坐在炕沿上,身上都是一水的素缟,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像两株被寒霜打蔫了的秋草。

屋里静得只剩下彼此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我看着她低垂的、没什么血色的脸颊,努力想寻些话头,驱散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梅丫头,”我轻声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些日子在家里,舅母……可有接着教你做些绣工?”

韩梅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哼:“阿妈……是教过一些的。教我纳鞋底,绣点简单的草叶花边……就是,我手笨,总也做不好,针脚歪歪斜斜的,不如表姐你做活齐整。”她说着,有些羞赧地蜷了蜷露在袖口外的指尖。

“傻话,”我勉强扯出一点笑意,想起自己初学拈针引线时的笨拙,“谁生下来就会呢?都是慢慢练出来的。往后……往后表姐有空了教你,教你绣更细致的花样,教你做贴身穿的软底睡鞋,做裹脚布里头穿的细棉小袜子,好不好?”

“嗯。”韩梅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多了点依赖和期盼,“谢谢表姐。”

话头似乎又断了。屋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些,呜呜地扑打着窗棂。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并拢搁在炕沿上的那双小脚上。隔着白色的粗布袜,依然能看出那脚型异乎寻常的纤巧紧窄,比我的似乎还要更小一圈。

“你的脚……”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着心里的惦念问出了口,“如今是……二寸几分了?”

韩梅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怔了一下,才低声回答:“去年冬里量的时候,是二寸五分了。”

二寸五分!我心里暗暗抽了口气。我这二寸九分的脚,已是吃了说不尽的苦楚才缠就,她这不足二寸六分的,真不知是下了怎样的死力,熬过了多少日夜的疼痛。

“真是难为你了……”我叹息一声,想起她当初因脚型不够纤巧被亲戚嘲笑,连带着舅母也受了指摘,她那时立誓要缠得比谁都小的倔强模样,不由问道,“那年你去舅母娘家拜年,受了委屈,回来立志要缠出一双没人能挑出毛病的小脚……后来,可曾寻着机会,让你舅舅家那个表妹,还有那些说道你的亲戚们,好好看看你这双脚了?也让她们晓得,咱们梅丫头是个有志气的,说到便能做到。”

我问这话,本是带着一丝宽慰和替她扬眉的意思。女孩子家,受了那样的奚落,如今凭着自己的狠劲和忍耐,做到了当初立下的誓愿,总该是盼着让那些人看看,争回一口气的。

谁知,韩梅听了,却久久没有作声。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穿着白布袜的小脚,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觉她那单薄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屋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过了好半晌,她才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的神色,反而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那平静底下,仿佛凝着化不开的冰。

“没有。”她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像一缕烟,“一直……一直也没得空去。”

她顿了顿,目光茫然地投向漆黑的窗户,像是要穿透那层窗纸,看到很远的地方,声音愈发低沉下去:“后来,去年夏天,不是闹鬼子飞机轰炸么……听说,我舅舅他们一家……住的那片街坊,正好在炸弹坑中间……都没能跑出来……全没了。”

她的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我心头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马莲母子的惨状,公公爸的骤然离世……如今又添上她舅舅一家的灭门惨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竟比风里的灯烛还要脆弱。

我张了张嘴,那声叹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所有劝慰的言语,在这样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空洞无力。

韩梅也没有哭,甚至连眼圈都没有红。她只是深深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又轻又缓,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人心里发慌,那是一种仇家已逝、恩怨两消,却不知该向何处去讨还、去证明的茫然与空落。

“都没了啊……”她喃喃了一句,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随后便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戚感紧紧攫住了我们。先前那点关于女红、关于过往小心思的对话,在这接二连三的生死变故面前,轻飘得像一阵风。我们这两个穿着重孝、守着空房、倚靠着彼此汲取一点暖意的女子,一个失了倚仗的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儿,一个失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是曾有过龃龉的),在这寒风凛冽的守孝之夜里,默然相对,唯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风声,像是为这乱世奏响的哀歌。

沉默了不知多久,我才想起睡前该洗漱了。守孝期间,虽不施粉黛,不事装扮,但基本的洁净还是要讲的。

“梅丫头,天不早了,打水洗洗脚,歇了吧。”我撑着炕沿站起身,那双穿着白布袜的脚落在冰凉的地面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嗯。”韩梅也轻声应着,跟着我挪下炕沿。

我端来铜盆,从暖窠里倒出还有些温气的热水,试了试水温,刚好。我们俩重新坐回炕沿。

“来,先把鞋袜脱了。”我说着,自己先动手解开扎腿带,小心地褪下白色的粗布袜。守孝的袜子也是素的,没有任何花纹,只是最普通的白棉布。

韩梅也学着我的样子,动作略显迟缓地解开了她那双黑色素面小脚鞋的鞋带。那鞋子本就做得极小,鞋头尖俏,她轻轻一褪,便脱了下来,露出里面同样是素白色的布袜。

当她开始解那裹脚布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与怜惜的紧张。二寸五分的脚,我几乎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裹脚布是崭新的白棉布,边缘用极细的、几乎看不清的红线绣了一圈小圆点,算是这身沉重孝服中,少女唯一一点不被察觉的、微弱的心气。她一圈一圈,缓慢而仔细地解开那长长的布条,动作间带着日积月累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熟练,也带着一种对这副“身子骨”的珍视。

随着最后一层布条的散落,那双脚终于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油灯昏黄的光线下。

尽管我心里早有准备,但在看清的那一刹那,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疼惜。

这双脚……这双脚不知是熬过了多少日夜的锥心疼痛,才锤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脚腕纤细得惊人,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折断,与上方那略显单薄的小腿形成了脆弱的连接。脚踝处的骨节清晰分明,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异样的白皙,却光滑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绸缎,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真真是吹弹可破。

脚跟圆润小巧,像是一颗被溪水冲刷了千万年的鹅卵石,静静地安置在纤细的脚腕之下。

而脚尖,则是尖瘦得无以复加,如同刚剥出来的新笋嫩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纤巧。

最令人瞩目的是那脚背。它高高地弓起,隆起一个极其陡峭的弧度,近乎与地面垂直,仿佛下面垫了什么无形的硬物强行顶起一般。但这隆起却不显得臃肿笨拙,反而形成了一道异常流畅而紧致的曲线,从纤细的脚踝处倏然拔起,又在极尖的脚尖处猛地收束,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精心塑造后的、近乎残酷的“周正”。

脚心处,因着这极致的弓起,自然形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幽深而闭拢。脚掌两侧,则因骨骼的极度内折,形成了两道高耸的“脚墙”,紧紧贴合着,护卫着那道深邃的足缝。

我目光下移,看向她的脚底。这一看,更是让我心头一颤。寻常缠足,脚底多少还能看到被折压的脚趾轮廓。可韩梅的脚底,皮肤虽然也算细嫩,却几乎看不到明显的脚趾痕迹了!唯有靠近大脚趾根部的脚掌内侧边缘,能隐约看到第二、第三根脚趾的末端,它们已不再是正常的趾状,而是如同两粒小小的、完完全全嵌入脚底软肉中的珠子,几乎与脚底融为一体,不见丝毫突兀。至于那第四、第五根小趾,则完完全全藏匿在了那道幽深的脚缝深处,再也寻不见踪影。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大脚趾上。我的脚,大脚趾虽也被束缚得紧实尖细,但尚且能微微活动。而她的……她那孤峭地向前伸着的大脚趾,与其他脚趾一样,苍白,纤细,指尖微微向下透着光,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那趾根处的关节似乎已经完全固定住了,再无法像常人那般,甚至像我这般,还能有丝毫屈伸的余地。这定是因脚掌折叠得太过狠紧,年月久了,筋骨早已定型所致。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悬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方,终究没敢落下去,怕惊扰了这份由巨大痛苦换来的“完美”。

“梅丫头……”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哽咽,“你这双脚……真是……真是吃了大苦头了……”

韩梅却仿佛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这种惊叹,她看着自己浸入水中的脚,眼神里没有什么波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熬过来了,就不觉得了。阿妈常说,女孩子家,脚缠得周正,才是本分,往后……往后也好说婆家。”

她将那双脚小心翼翼地浸入温水中,水面微微荡漾,映着油灯的光,在那异常弓起的、光滑的脚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用手撩着水,轻轻冲洗着脚背、脚跟,还有那需要格外留心的、深陷的足缝。动作间,能看出她每一步都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带着对这双“心血”的呵护,也带着一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成的麻木的顺从。

我看着她在灯下洗脚的侧影,那单薄的脊背,那低垂的、带着稚气却沉静异常的脖颈,还有水里这双堪称“标致”却承载了无尽痛楚的小脚,再想到她刚才那声关于舅舅一家的、空茫的叹息,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我们女子,生来似乎便要承受这许多。

洗罢脚,她用干布仔细揩干,尤其是那深陷的脚缝,也耐着性子一点点蘸干。然后,她又拿起那长长的白布,开始一层层,重新将这双“金莲”缠绕起来,包裹起来,直到它们再次变回那紧窄纤秀、合乎礼数的形态,最后套上素白的布袜。

我们吹熄了灯,并头躺在冰冷的炕上。屋里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只有窗外风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

“睡吧,梅丫头。”我在黑暗中轻声说。

“嗯,表姐也睡。”她在身旁回应,声音细弱。

我们不再说话。但我知道,我们谁也没有睡着。公公爸新丧的悲恸,远方亲人音讯全无的牵挂。

夜色,正深沉得望不见底。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