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快叫老陈,骑马去给你阿大报信!” 婆婆妈抓着我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我应着,转身撞开房门,院里的雪没到脚踝,小脚一崴,差点摔在雪地里。老陈是跟着公公爸二十年的老佃农,此刻正守在院外的炭盆旁烤火,一听消息,抄起马灯就往马棚跑,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 “哒哒” 响,没一会儿就远得听不见了。
婆婆妈这才想起该做的规矩,抹着泪从炕柜最底层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早就备好的寿衣 —— 深蓝色素布长衫,黑布裤,针脚是她去年冬天就着油灯纳的,线脚密得能数清,没敢绣半点花,怕显得不庄重。“去叫张婶和李婶来,” 她推了推我,“净面、穿衣裳,得要女眷搭手。” 我踩着雪往隔壁庄子跑,张婶家的灯刚亮,一听是公公爸的事,披了棉袄就跟我走,李婶也揣着块新拆的细白布,脚步匆匆地跟在后头。
两人烧了滚水,兑成温的,用细棉布蘸着,轻轻擦公公爸的脸和手。张婶的手稳,一点点把公公爸指缝里的泥、袖口沾的皮子碎屑都擦干净;李婶蹲在炕边,把寿衣的扣子一个个解开,怕扯着公公爸瘦得脱了形的胳膊。我站在一旁递胰子、递布,看着公公爸穿上长衫,领口空得能塞进一拳,才想起他这半年连轴转,皮毛厂管复工、地里管青稞,藏青色马褂都撑不起来了。“得含个宝,” 张婶突然说,从兜里摸出一小块珊瑚,是她儿子娶媳妇时托人从兰州带的,“让老太爷走得安稳,到那边不受屈。” 她轻轻把珊瑚放进公公爸嘴里,又用白布盖住脸 —— 那是 “蒙目巾”,薄得能看见公公爸的轮廓,我鼻子一酸,眼泪砸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两个壮实的佃农抬来块松木大板,是公公爸去年冬天特意让木匠打的,说日后自己用着方便,板上还刷了层清漆。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公公爸移上去,按河湟的规矩,头朝外、脚朝里,头得对着南,说是能朝着阳气旺的方向走。板下垫了三层毡子,是婆婆妈陪嫁时带的,怕地寒冻着公公爸。堂屋的八仙桌挪到墙角,大板就放在正中,旁边摆上长明灯 —— 粗瓷碗里倒了半盏菜籽油,灯芯是用三股棉线搓的,点着后昏昏黄黄的,风从门缝钻进来也吹不熄,老陈守在旁边,时不时添一勺油。
天刚蒙蒙亮,院外就传来马蹄声,是阿大来了。他身上落满雪,眉毛胡子都结了冰碴子,一进门就往大板前凑,撩开白布看了一眼,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瞬间就垮了,手在公公爸的胳膊上碰了碰,又缩回来,红着眼圈拍了拍我的肩:“娟子,别怕,有阿大在。” 他蹲在门槛上抽了袋烟,烟锅子 “吧嗒” 响,又起身去灶房找了热水,给婆婆妈递了碗,才开始商量请知客的事:“得请王大叔,他懂咱们河湟的丧礼规矩,又是你公公帮过的人,靠谱。” 说着就裹紧棉袄往王大叔家去,没半个时辰,就把王大叔请来了。
王大叔进门先对着大板作了三个揖,腰弯得深,嘴里还念着 “老太爷走好”,才直起身跟婆婆妈说话:“嫂子,你放心,老太爷的事,我保准办得周全,不寒酸也不铺张,贴合咱们农家的本分。” 他先安排佃农老宋去城外的报恩寺请和尚,“得请三个,念两天经,上午一次、傍晚一次,每次一个时辰,不多不少,刚好能超度亡魂。” 又让老陈去城里买粗麻烧纸和黄纸,“黄纸得剪买路钱,剪得方方正正的,边长三寸,路口、桥口、坟地都得撒,别漏了。” 婆婆妈从炕柜里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现钱,数了五十块大洋递给王大叔:“你看着花,别亏着老太爷,也别亏着帮忙的人。” 王大叔接了,交给旁边的账房老周,让他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
快到晌午的时候,院外传来马车轱辘压雪的 “咯吱” 声,是舅舅来了。他赶着辆旧马车,车辕上挂着个布包,里面是他连夜准备的香烛和素布。一进门就对着大板作揖,腰弯了三次,红着眼圈跟阿大说了几句 “辛苦”,就蹲在院里帮忙搭灵堂。佃农们搬来两张长凳,架上块门板,铺了层白布当祭桌,摆在大板前。上面先放倒头饭 —— 一碗白米饭,插着双竹筷,筷子尖朝上,饭上还撒了点芝麻;旁边摆四个白面馒头,捏得方方正正,是张婶早上刚蒸的;还有几个冻梨,是去年秋天窖里存的,公公爸以前最爱就着馍吃。桌下放了个瓦盆,老周特意在盆底钻了三个孔,怕纸灰积多了闷着火,还找了块铁皮当盖子,不用时盖上防雪。
王大叔又让人去村里找识字的李先生写挽联,上联是 “一生勤俭传家远”,下联是 “半世仁慈积德深”,横批是 “音容宛在”,用墨汁写在白纸上,晾干后贴在大板两侧的墙上,字写得苍劲,看着就肃穆。灵堂搭好,王大叔想起该让家里人换孝服,就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几匹布 —— 有深蓝色素布,也有白粗布,都是按河湟的规矩备的。
先给婆婆妈换。张婶帮着她脱了平日里穿的藏青色褂子,换上深蓝色素布长衫,领口、袖口都缝了白布条,外面还搭了件薄麻罩衫,这是长辈的规矩。下装是黑色紧身素布裤,裤腿缝了三条白布条,自上而下,整整齐齐。婆婆妈坐在炕边,头发用木梳梳顺了盘起来,插了支素银簪,再裹上三米长的白孝布,一端垂在左肩,一端绕头打了个结,孝布末端还缝了点麻丝,显辈分。最后换上白色粗布袜和黑色小脚丧鞋,鞋面上缝了块白布,鞋底是粗线纳的,踩在地上稳当。换完后婆婆妈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眼泪又掉下来:“你公公要是看见,该说我穿得素净了。”
接着给我换。阿妈这时候刚好到了,手里拎着个布包,进门就来帮我。先脱了青布衫,换上深蓝色素布长衫,领口、袖口也缝了白布条,只是没搭麻罩衫 —— 我是晚辈,不用那样的规矩。下装也是黑色紧身素布裤,裤腿同样缝了三条白布条,裤脚收紧,方便我这双小脚走路。头发盘起来插了素银簪,阿妈帮我裹白孝布,绕头一圈,一端垂在左肩,打了个松结,怕勒得慌。鞋袜跟婆婆妈的一样,白色粗布袜配黑色小脚丧鞋,鞋面上的白布缝得方方正正。换完后阿妈扶着我走了两步,念叨着:“慢些,别崴了脚。”
阿大和舅舅的孝服是白粗布做的对襟短衫,胸前缝了块方形白布孝章,有巴掌大。外面套着黑色素布马褂,下装是黑色宽腰长裤,腰间系了两米长的白麻孝带,绕腰两圈后垂到膝下。头上戴的是白色无檐粗布孝帽,帽沿缝了点麻丝,头发用白布条束住。鞋袜是白色粗布袜配黑色布鞋,鞋面上缝了块白布条,没花纹,透着庄重。他们俩自己换的,换完后对着大板作了揖,就去院里商量出殡的路线了。
傍晚的时候,舅母带着海山和韩梅来了。舅母手里拎着个木匣子,里面是给帮忙的佃农准备的面馍和毛巾;海山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张剪好的买路钱;韩梅则由舅母扶着,走得慢 —— 她的脚缠得极小,小腿往下只剩个大拇趾的小尖,裹脚布缠得紧实,外面套着双黑色素面小脚鞋,鞋面上没任何装饰,是舅母特意给她做的丧鞋。
舅母的孝服跟我和婆婆妈的样式差不多:深蓝色素布长衫,领口、袖口缝白布条,黑色紧身素布裤缝三条白布条,三米长的白孝布裹头,白色粗布袜配黑色小脚丧鞋。韩梅的是浅蓝色素布短衫,黑色长裤缝了一条白布条,头裹一米五的短白孝布,绕头一圈打结,脚穿的还是那双黑色素面小脚鞋,走一步晃一下,全靠舅母扶着。海山则是灰色素布短褂,黑色长裤腰间系了条白布条,头上扎着白色方巾孝帽,脚穿黑色粗布布鞋,鞋面上缝了块白布条,蹦蹦跳跳的,却也不敢大声说话。
王大叔看着人都到齐了,就召集阿大、舅舅商量祭奠和出殡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设奠,四日后出殡。老周则在一旁记账,把买烧纸、请和尚的钱都记在本子上,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当晚和尚就来了,三个穿着灰僧袍,背着木鱼、经卷和香炉,在堂屋角落设了法坛,摆上三个香炉、两对烛台,香是檀香,点着后满屋子都是味儿。他们念起经来,声音嗡嗡的,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都躲进里屋,韩梅也跟着进来,小声问我:“表姐,和尚念经,老太爷能听见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能听见,这样老太爷到那边就顺当了。”
守灵的事按王大叔说的来:白天由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轮流跪守,祭桌旁铺了两领蒲垫,怕我们小脚跪久了疼;晚上由老陈和老宋守着,确保长明灯不熄、瓦盆里的纸灰满了就倒。我跪在蒲垫上,手里攥着块白布,看着长明灯的火苗晃啊晃,总想起公公爸以前坐在院里抽烟的样子,烟锅子一明一暗,跟这灯似的。婆婆妈跪一会儿就哭一会儿,眼泪滴在蒲垫上,洇出一个个小坑。
第三日是祭奠日,天依旧阴沉。一大早,知客就安排佃农在门口摆了张桌子,用来登记吊唁的人。亲友、工人、佃农陆续赶来,知客站在门口迎接,引着他们到灵前。吹鼓手是王大叔请的两个人,一个吹唢呐,一个敲梆子,客人一跪,唢呐就响,调子悲得人心里发紧。吊唁的人都要烧纸、行 “一跪三叩” 礼,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跪在灵堂右侧,陪着哭,待对方礼毕,我们再共同回跪一叩。我小脚不稳,每次起身都得阿妈扶着,膝盖跪得发麻,可不敢懈怠 —— 这是主家的礼数,半点不能错。
家祭按规矩简化了,因为婆家没亲,明泰又不在。舅舅作为外家代表,站在灵前,手里拿着张纸,念的是公公爸的事:“老太爷一辈子好善,佃户家没粮了,他让人送粮;工人家孩子病了,他给请大夫;去年雪灾,还免了佃户的租子,说‘大家都难,别逼太紧’……” 念着念着,舅舅的声音就抖了,底下的佃农也有抹眼泪的,有的还擤了鼻涕。念完,舅舅把纸烧在瓦盆里,又对着大板磕了三个头,磕得重,额头都红了。
韩梅和海山也得祭拜。舅母扶着韩梅,让她跪在蒲垫上,韩梅的小脚刚沾地就晃了一下,舅母赶紧扶住她,她才磕了三个头,磕得轻,怕摔着;海山则由舅舅抱着,往瓦盆里扔了三张烧纸,纸没扔进去,飘在地上,舅舅捡起来放进盆里,笑着说:“老太爷别见怪,孩子小,不懂事。”
还礼是提前准备好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就坐在炕边忙活:把白孝布裁成小块,和面馍包在一起,毛巾也叠得整整齐齐;给工人和佃农的还礼是四个面馍加一小袋粮食,粮食是去年收的青稞,装在粗布小袋里,扎得紧实。客人吊唁完,亲友的还礼由我和婆婆妈亲手递,递的时候得弯腰,我弯腰时小脚得踮着,不然站不稳,递完还得回跪一叩致谢;工人和佃农的还礼由知客代转,我们只需点头致谢 —— 王大叔说 “这样既合身份,也省得你们小脚来回折腾”。给舅舅一家的还礼多了块深蓝色素布,给韩梅和海山各备了一套新的素色小衣裳,舅母接过,连声道谢,眼眶都红了。
第四日凌晨三点,天还黑着,雪还没停。和尚先念了 “起棺经”,声音比平日里响,透着庄重。王大叔喊了声 “起灵”,四个壮实的佃农抬起棺木 —— 棺木是前几天请木匠打的,黑油漆刷了三遍,上面放着长明灯,用绳子绑着,怕洒了;盖棺布是深蓝色素布,铺得平平整整。老陈手里拿着买路钱,走在最前面,每过一个路口就撒一把,嘴里念叨着:“老太爷,路上有鬼神挡道,您拿着钱,让他们让让,顺顺当当到坟地。”
出殡的队伍按规矩排着:最前面是韩梅,由舅母扶着,手里举着引魂幡 —— 是用白纸做的,上面写着公公爸的名字,韩梅举得不算高,却攥得紧;接着是撒买路钱的老陈;然后是吹鼓手,唢呐和梆子的声音在夜里传得远;再后面是棺木,四个佃农抬着,脚步轻,怕惊动了邻里;之后是我和婆婆妈、阿妈、舅母坐的马车,马车是佃农老马家的,铺了三层毡子,还放了个炭盆,怕冻着我们;最后是舅舅、阿大和送葬的工人、佃农,他们步行跟着,手里拿着烧纸。
我扶着马车帮,看着棺木慢慢往前走,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心里空落落的。婆婆妈靠在我肩上,哭着说:“你公公这一辈子,没享过几天福,就盼着明泰回来,能一家团圆……” 舅母在旁边劝着,韩梅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攥着引魂幡的一角。
到了祖茔,墓穴早就挖好了 —— 是六个佃农昨天挖的,按王大叔说的,坐北朝南,深三尺,宽两尺,刚好能放下棺木。舅舅先铲了三锨土,往墓穴里撒,说这是代明泰做的,“长子不在,外家来替,让老太爷知道,家里有人惦记他”;海山也铲了一锨,土没铲多少,却撒了自己一身,惹得旁边的人都红了眼。佃农们把棺木放进墓穴,调整好方位 —— 头北脚南,按河湟的规矩,这样老太爷在地下能安稳。
接着就开始封土,佃农们你一锨我一锨,填得实实的,没一会儿就堆成了个小土堆。坟前立了块木碑,是老周写的,刻着 “吴公水淼之墓”,还有生卒年月,用红漆描了字,看着醒目。所有人都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和尚念完 “封坟经”,仪式就算完了。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韩梅走在我旁边,手里还攥着引魂幡的一角,小脚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坑,她小声说:“表姐,老太爷到坟地了,就不会冷了吧?” 我点点头,摸了摸她的头:“嗯,不会冷了,还有我们惦记着他呢。”
回到家,堂屋的灵堂撤了,只剩下祭桌和空瓦盆,看着空荡荡的。张婶端来一碗热粥,让我喝了暖暖身子,我喝着粥,想起公公爸以前早上也爱喝粥,就着咸菜,还会给我夹一筷子,说 “娟子,多吃点,你脚小,走路费力气”,心里又一阵酸。往后这个家,就得靠我撑着了,我得把皮毛厂管好,把地里的庄稼种好,等明泰回来,跟他说公公爸走得安稳,让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