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过得悄无声息。
院里没有挂红灯笼,门口也没贴新对联,只有零星几声炮仗,从远处别人家传来,更显得自家院子死沉沉的。公公爸依旧躺在炕上,时醒时睡,醒的时候眼神浑浊,认不清人;睡的时候气息微弱,胸口半天不见起伏。婆婆妈早就偷偷抹着泪,把寿材、寿衣都准备妥当了,就放在厢房里,用一块青布盖着,可那轮廓,任谁看了心里都明白。
我强撑着打理家里外头,年夜饭照旧摆了席面,鸡鸭鱼肉一样不少,还给下人们发了压岁钱。可饭桌上没人说笑,连筷子碰碗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长工伙计们个个低着头,扒拉几口就放下碗,脸上都蒙着一层愁云。大家都知道,老爷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婆婆妈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炕前,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发酸,只能更勤快地往屋里端汤送药,把炭火烧得旺些,再旺些。
就这么熬到了大年初四。那天下午,天色灰白,公公爸忽然睁开了眼,眼神竟比前些日子清亮了许多。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却清晰:“……想吃饺子。”
我愣了一下,连忙应道:“哎,我这就让厨房去做。”
他却摇摇头:“就要……猪肉白菜馅的,蘸辣子醋。”
厨房里正好有年前包好冻着的饺子,我亲自去看着厨娘煮了一碟,热腾腾地端到他炕前。婆婆妈扶着他稍稍坐起些,我夹起一个,在盛着油泼辣子和老陈醋的小碟里滚了滚,小心递到他嘴边。
他慢慢张嘴,吃了下去,咀嚼得很费力,却吃得很香。一个,两个……他竟一口气吃了二十来个。我看着他吞咽的样子,心头莫名地松快了些,甚至生出一点渺茫的希望——能吃下东西,总是好的。
可一抬头,却见婆婆妈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了。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点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凉了半截。
吃完饺子,公公爸似乎有了些精神,他看着我,招了招手:“娟子,你过来。”
我忙坐到炕沿上。
他枯瘦的手慢慢伸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外头的事,婆婆妈都断断续续跟我说了……难为你了,娃娃。”
我鼻子一酸,摇了摇头:“阿大,我不苦。都是该做的。”
“能干……比好些男人都强。”他喘了口气,眼神有些涣散,却又强打着精神,“这个家……交给你,我放心……”
他说得很慢,很吃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阿大,您别说了,好好歇着。”我听着难受,忍不住劝道。
他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最后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累了……想睡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我和婆婆妈对视一眼,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掩上了房门。
那一夜,格外漫长。院里静得可怕,连狗都不叫了。我躺在炕上,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寒风呼啸,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公公爸吃饺子时的样子,一会儿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话。
直到后半夜,一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猛地从公公爸屋里传出来——是婆婆妈的声音。
我浑身一僵,随即猛地坐起身,心直直地往下坠。手脚冰凉地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推开那扇门,只见婆婆妈伏在炕沿上,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炕上,公公爸静静地躺着,面容安详,像是真的睡着了。
只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院子里陆续亮起了灯,下人们都被惊动了,脚步声、低语声、压抑的抽泣声混杂在一起。我站在原地,看着炕上那再无生息的身影,只觉得这冬夜的风,彻骨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