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村的东边,溪水潺潺,自有一番宁静。
岸边的茅草屋撩起了炊烟,一缕一缕地融进夜色里。
再行上数十步,就要到家了,汀儿偷偷瞄着两人,悄悄地放慢了脚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鬼,你要是想我们三天两头来找你阿娘,你就尽管跑。”
南风瞧着余光那蠢蠢欲动的瘦小身影。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们要问的人,别再缠着我了……”
“好香啊。”南风闻着那阵从草屋里飘出来的肉香。
一个身着葛衣的妇人从屋内出来,一手擦汗,一手扇风,忽而发现了不远处的三人。
江玦率先迈步,汀儿见状立即回身,径直跑向身后的树林,谁料刚跑出五步,便被南风一手揪住了衣衫。
“你放开我!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
妇人听见汀儿的喊声,登时脸色苍白。
“汀儿!”
南风一手将汀儿提了起来,也不管她如何挣扎,直接把她提溜到草屋前。
汀儿哭着扑进妇人怀里。
江玦盯着母女俩,“一身葛衣,屋内却能飘来肉香?”
南风接过话,“小鬼,你买肉的钱是跟谁拿的?老实交代。”
妇人这才察觉奇怪,松开了汀儿。
“这是怎么回事?”
汀儿不答,妇人急了。
“你说啊!”
“阿娘,我没偷也没抢,这是捡的。”
“你们这村子穷得叮当响,两百文铜钱都算多的地方,能有人丢了银子?”南风盯着汀儿,“小鬼,别把人都当傻子了。”
“我说了就是捡的,你无凭无据,凭什么诬赖我!”
妇人望着争执的两人,转身进屋。
那些银子除开一部分分给了西边的两个伙伴,余下的汀儿全部交给了沈氏。
“这些是她昨日拿来的碎银,我拿了半两去换了铜钱。”
沈氏将那荷包递给江玦。
“里头还差两百文,我三日内会尽力换上的,两位大人,汀儿还小,不懂事犯了错,我会好好罚她,也求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这一次。”
江玦垂眸凝望着那只荷包。
细密而精致的针脚在布面上绣成了一朵初绽的白菱,虽不算夺目,但自有一番清雅。
江玦收紧掌心,那朵菱花在一瞬间扭曲了身形,随后被一只青筋浮现的手所掩盖。
沈氏砰的一声跪在江玦面前。
江玦这许久的沉默,已经将他的怒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人,这钱我会尽快补上的,求您饶汀儿这一次。”
江玦这才回神,望向跪在地上的身世,以及拼命要把沈氏拉起来的汀儿。
“我今日来不是为了银两,而是要打听一些事。小孩,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母亲就不用去做活弥补你的错,你难道想你阿娘受苦吗?”
汀儿沉默以对。
沈氏抓着她的肩膀,“汀儿,大人怎么问,你就怎么答,知道了吗!”
“阿娘……”
“若你不听话,你以后也不用回家了!”
江玦道:“你口中的漂亮阿哥,是谁?”
“……是刚刚在码头护我的人。”
南风道:“说清楚,叫什么名字。”
“……齐元青。”
江玦道:“漂亮娘子,是谁?”
“是先前来施粥的娘子。”汀儿的头埋得更低,“她给了我钱,要我帮她看着漂亮阿哥。如果漂亮阿哥被关老头欺负了,生病了,这些情况统统都要去告诉她。”
“去哪里?”
“北……”
“北煊街同盈客栈。”
结果,他已经事先设想到了。
“你知道还问我干什么……”
汀儿抓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
这事不算她泄露的,心里的愧疚霎时轻了大半。
江玦藏在袖口的手却是一点点团紧,青筋尽显。
亲耳听到人开口,那些话语织成的画面一幅幅在他脑海闪现,江玦心口堵得慌,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襦裙边的白面,还有藏到了心口的木簪……那只木簪丑得要死,连毛刺都没打磨干净,顶多就是用刀刻了个大致的形状,这么敷衍的一只簪子,她却视若珍宝,彻夜守着。
凭什么……
江玦莫名想问,凭什么。
而后他只想回府,去找某个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耳边沈氏还在求饶。
江玦留下那只荷包,银两给了母女俩。
“大人。”沈氏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您的扳指落了。”
江玦离去的步伐没有停顿。
“我适才说了,如实回答,那枚玉扳指便是你的了。”
“这么贵重,我们不能收……”
“主君让你收着便收着,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南风止步说了一句,“小鬼,以后别再去到处乱窜了,离那码头的人远一点,小心某天丢了小命。”
汀儿不服气地回道:“我才不会!”
“这小鬼。”南风回头,这才发现江玦已经走出许远的路,连忙快步跟上。
他俩的马在村头,这会要一路走回去,江玦倒是不知疲倦,步子埋得一个比一个大,也一步比一步急,南风跟在他身后,已经快赶不上了,却也不敢让他慢些走。
“江大人。”
北边的夜色里,忽而闪出了一丝朦胧的火光。
尽管没见到人影,但听这声音,已经分明。
江玦回眸一看,目光瞬间锐利。
齐元青瞧着那威压的眉眼,便知道汀儿将所有事都交代了。
他提着一盏只剩下半面灯纸的灯笼,走到了江玦跟前。
南风心砰砰跳。这人真是不要命了,专往刀口撞。
娘子怎么喜欢这么蠢的人。
“有些事,我想大人可能误会了。”
“你有什么事是我可误会的?”江玦冷笑,“一个治死过人的医官,需要我去误会吗?”
齐元青脸色微僵。
“菱妹是我自小带大的,她一直放不下我,昨日前来也是担心我,并没有其他的事,我一直都把她当妹妹。”
南风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江玦的脸色,便知道今夜怕是不得安宁。
解释也是要看天时场合的,这会主君在气头上,解释岂不是更火上浇油,这人,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是个呆子。
“我同她这桩婚事,是她在圣前求来的,我自然不会有什么误会,齐医官解释,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菱儿是个好姑娘,五岁便跟着师傅上山采药,六岁就能把黄帝内经跟伤寒杂病论读的滚瓜烂熟,她于医道上当真有天赋……但也是因为早慧懂事,她儿时吃过不少苦,也总是习惯了一言不发,什么事都自己扛……她有胃疾,常常脾胃不和,纳谷不馨,饭后常常胃脘隐痛,有时连书都看不下去,劳烦大人帮忙盯着她谨节饮食,忌食生冷粘腻之物,她心思细腻,常常思虑,这于脾胃更是百害而无一利,还望大人帮忙看着,让她开心一些……”
他每说一句,江玦的脸色便沉下两分,最后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
这人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活像个娘们!南风幽怨地望着齐元青,把江玦脾气点起来,最后受伤的却只有他一个人,这个杀千刀的……
“她是我的人,只要我想知道,她的事便没有我不知道的,齐元青。”江玦的声音冰到极点,“适可而止。”
齐元青道:“大人怕是误会了。”
脸上却无一丝慌乱。
江玦,被他激怒了。
江玦眸光凛凛,照到了他眼底掩盖的欣喜,他径直走近马匹,旋即翻身上马。
望着马下的人,他眼底的轻蔑与愠意尽显。
“我和她,才是真正的夫妻。若我真把她休了,她没了昭雪的指望,你看她到时候是认你这个好哥哥,还是与你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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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在江府的大门勒住,江玦旋即下马,便径直往一个方向而去。
他大步流星,又是怒意正盛,步履成风,南风跟在身后,都要一路小跑。
在看到那院子里了无一丝烛火的寝舍,南风的心一下子便沉到了底。
完了。
庭院里所有的侍女都缩在了角落,离江玦远远的。
他生气的神情,实在是太可怕,活像修罗在世。
旋即又担忧地望向已经熄烛的主屋,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防风硬着头皮上前,为宁菱解释。
“娘子昨夜没有休息好……”
“我看是休息得太好了。”江玦怒极反笑,“看来今夜是无法打扰了,真是一个缺憾。”
“主君……”
江玦已经无心听人狡辩了,翻飞的衣袂只飞了几步,便出了宁菱的院子。
等江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院子的侍女瞬间乱成一团。
“喊什么?”防风神色肃然,“你们难道要吵醒娘子吗?”
这叽叽喳喳的慌乱这才噤声。
“有事的继续做,做完了回自己寝舍去。”
等人散后,防风走到紧闭的门前,轻声推了进去。
“娘子。”她轻声问道,“有些事,防风能否同你谈谈?”
好一会,那被褥才被人掀开。
防风正要燃烛,被宁菱制止了。
防风听出了她心绪不佳。
“娘子,后日是许心娘子落葬三月的日子,要去宜兰山祭奠吗?”
宁菱这才从床上起来。
其实才两月。
但这样的错漏,防风不会犯,更不会特意到她跟前犯。
“防风,你想说什么?”
“娘子还记得与许心娘子相识,是因为何事吗?”
何事?自然是为了找到祁永的下落。
“那么找人,娘子又是为了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昭雪冤屈,还一个姗姗来迟的清白。
一句话,让宁菱彻底沉默了。
不是因为找不到答案,答案早就刻在了宁菱心里。
“娘子,您今日犯的错,恕防风无法理解。防风愚钝,未曾受过诗书笔墨熏陶,但也知道一个道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心上人,与父亲的清白,她这一辈子,都只能选一个。
屋内,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