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太贪心了吗?
防风走后,宁菱又把自己藏进了被褥里,再问了自己一遍。
是她太贪心了吗?
宁菱眼前,短暂地闪过江玦的模样。
说实话,她有时候有些怕他。
她第一次见江玦,还是在大内里。
他面无表情地领了旨,离宫时,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了一刻。
宁菱清楚地看见,他深藏在眼眸深处的厌恶与鄙视。那时她便知道自己进了江家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她本是打算着,进了江家,花些时间站稳脚跟,手头才有人帮自己去找消息,至于江玦,她不在乎他是否真的从心里把他当妻子对待,只害怕他每时每刻无不在想着把她休了的办法。
而后果然,江玦丝毫不顾忌她的颜面,成亲不过七日便去了北疆,所有人都在称赞江大人心系边疆,忠贞不渝,但茶余饭后,雅集诗会,窃窃私语的也永远都是她这个费尽心机攀高枝却被丈夫嫌弃的妻子。
宁菱把这些话当做耳旁风。
她谨小慎微,竭尽全力做好主母的职责,梁氏手下的人天天找她麻烦,不是让她站规矩,就是山一般的家事堆到她案头,甚至为了让她失仪,挑拨她院子的侍女惹事,公开宣称宁崧胆敢谋害皇嗣,人头落地,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当连坐处之,旋即又赞扬贵妃仁慈,圣上厚爱,才让宁家躲过一劫,应当感激涕零,而不是踩着人骨攀高枝。
诸如此类的话,有一阵子曾经充斥在院子里各个侍女之间,几乎成了所有人耳语的话题,而宁菱对于这些话,无法反驳,要么认同,要么闭嘴。
宁菱选择了闭嘴。
这样一番作态,落在下人眼里,便是自认败了的表现。于是院子里的人开始越发肆无忌惮,趁着宁菱去给梁氏请安的间隙,那些人如野蜂般涌进宁菱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她的药籍散落一地,她辛苦制出的、等着交给药馆的药也打翻在地,好不容易挤出钱财去购置的草药,被人踩了个稀巴烂。
宁菱把带头的几个人揪了出来,每人三十鞭子,还罚了两月月银,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没想到那些人后脚到梁氏那告状,说她图谋不轨,竟然在衣箱下藏了把匕首,就谋划着某天把梁氏,还有江府上下都杀了。
宁菱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把匕首,不是她的,是江玦的,也不是她用来杀人,而是用来落红,欺瞒大内的。
那时候的江玦,甚至连瞧她一眼都觉得恶心,宁菱自己也清楚,她跟之前宅院里的夫人不一样,嫁为人妻,她不在乎夫君的爱意与尊敬,她仅仅想依靠江家,昭雪冤屈。
她知道她在躲。她也讨厌自己的怯懦。
但她怕他。
怕北陵寺那个荒唐的夜晚,会变得更加令她畏惧。
“啊!”
院外,侍女凄厉的叫声刺破了屋内的寂静。
旋即,便是一声又一声蠢蠢欲动的嚎叫。
是狼。
宁菱立即起身。
“北风,你这是干什么!”
屋外,防风震惊的声音罕见地响起。
她盯着三个小厮牵着的狼犬,眼底的错愕未减。
“这可是内院!”
“这是主君的命令,我也不敢不从。”北风为难地走到屋前,提高了声量。
“主君说,娘子这几日休息地太惬意了,为了让娘子居安思危,特抓了三只狼犬来帮娘子好好悟一悟,参透一下当家主母的道理。”
那狼犬性情不稳,见院内那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尖叫,激得喜怒不定,尾巴夹到两腿之间,发出一阵又一阵低沉厚重的危险低吼。
月光隐匿,金阳东升,那作乱了一夜的嚎叫,终于在朝阳冉冉而起时平息。
辰时,管家王郴来了院里。
宁菱寅时便起来了,早已坐到案前,解决余下的账册。
才刚了结了一本,抬眸便见王郴抱着厚厚一沓,放到了案边,冷声道:“这些账册,娘子要在五日内看完。”
“你说什么?”
天冬数了一遍,“十五本!这怎么可能五日内解决!王管家,这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你这不是存心要我们难堪?”
“小人也是听令办事。”王郴看向宁菱,“娘子,五日我来收账,还望娘子动作快些,不要让小人为难。”
话落,他行了个不算规矩的礼,便退下了。
“娘子……”
天冬担忧地看向宁菱,她面色平静,似乎早就预想到了。
天冬只恨自己不通珠算,想帮忙也只能帮倒忙。她望向防风,欲言又止。
防风的珠算,是她们院子最好的。
王郴忽然折返,依旧冷漠。
“小人忘了,若是娘子自作聪明,寻了捉刀人,日后的农庄会一月送一次账本。”
江家有一百余个庄子,账都是三月一作,宁菱后来应付不过来,就试着划分了各个庄子送账的时间,再均摊到每日,稍稍缓解了负担。
要是真的一月送一次,那宁菱的寝舍就变成了账本的寝舍了。
“劳王管家回去禀报,宁菱知晓了。”
宁菱从始至终,都未曾抬头,目光一直落在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案上算盘的珠子落落作响,一直持续到深夜。
戌时尾,宁菱的寝舍灯火通明。
她坐在案前,已经九个时辰了。
期间只喝了两杯水,一口饭。
天冬劝她再多吃些饭,宁菱抽空摇头,便又把自己埋进了账本里。
还差两本,两本,今夜她的任务便完成得差不多了。
宁菱甩了甩已经没有知觉的手臂,旋即沾墨,在账本上勾画下又一处纰漏。
她完全浸在账本里,以至于院外下人见到江玦,匆忙见礼的声音都未曾听见。
一直到防风跟天冬都匆忙到门前,焦急地唤她,她才发觉,匆忙起身,却重重地跪到了地上。
疼痛唤醒了没有知觉的双腿,一片火辣辣的疼。
江玦从她跟前走过,坐了下来。
防风连忙叫人上了早已备好的六安瓜片。
“看来昨夜宁大娘子休息好了?今夜还有心给我行了个大礼。”
宁菱勉强一笑。
“官人说笑了。”
没有江玦的命令,两个丫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捏着衣裙,在一侧看着宁菱,一手撑地,慢慢起身。
她慢慢踱步到江玦跟前,替代了南风,为江玦沏茶,呈上。
“官人请用。”
那杯递出的茶却始终没被人接纳,宁菱的手本就酸痛无力,此刻久久地伸在空中,更是吃力,慢慢不受控地颤抖。
宁菱极力控制,杯水车薪。
屋内一片死寂,不知何时,屋内的人都悄无声息地出去了,阒静的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宁菱到底没坚持住,那茶水最后越过茶杯的束缚,落到桌上,溅到江玦的衣衫。
宁菱连忙掏出帕子擦拭,“妾愚钝,请官人恕罪。”
她慌乱地擦着他胸前的茶渍。
以往江玦的衣服以深色为主,今日破天荒穿了件浅色的衣裳,就被她溅上了茶水,还怎么也擦不掉。
宁菱擦得手红,也没能挽救这件被她祸害的袍衫。
手腕就此被人挟持。
“够了。”
“对不起……”
“你说什么?”
江玦往上提了提她的手,宁菱还是低垂着头,“对不起。”
对不起?
跟谁对不起?又为什么对不起?
“模棱两可的一句话,你就想了事了?”
“妾绝无此意。”
江玦抬起她的下颌,“那你就好好说话。”
宁菱不得不仰头直视他。
她跟他的身量相差很大,两人距离近些,她就必须仰头。今日她看了太久的账本,她的脖颈酸疼难忍,抬头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件难事。
“昨夜躲官人,我错了。官人要怎么罚,宁菱都接受。”
“为什么躲我?”
“怕。”这次,宁菱没躲闪他质询的目光,“太疼了,我怕。”
江玦质询的意味毫不掩饰地展现在她跟前。
她垂眸去寻腰间的衣带,旋即解下外衫,拉下诃子,露出那一片狰狞的淤青与红痕。
宁菱偏过头去,尽力让胸前那片属于她自己的颜色脱离她的余光。
那夜荒唐,到底是在夜色里,她看不见他,他也看不到她。
可眼下灯火明亮,江玦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之上微乎其微的绒毛。
纵使这番说辞与作为在她心底里演练过无数遍,宁菱还是高估了自己,她承受不住江玦的注视。
坚硬的指骨忽然碰到了一处,细密的钝痛旋即撞来,宁菱本能地后缩,行至中途才后知后觉自己在认罪,又把自己送到他跟前。
双拳握紧,做好了疼痛的准备。
“那夜为什么不说。”
冰冷的语气终于有所消融。
宁菱答:“怕。”
“你当真怕我吗?”
江玦直觉不信她这句话。
若她真怕,就不会费尽心机,寻了个周密的借口出府,上山装腔作势后又下山,直奔码头,花银子上下打点,就为了帮齐元青,而后又不惜上了一遍后山,以打消他的疑虑。
为了一个人,她能做到这个地步,如何让他相信你,他们之间只是儿时玩伴的关系。
“官人生气的样子,很可怕。”
“若你不做错事,又怎么会惹我生气?”
“是……官人说得是,我一定吸取教训,我下次绝不再犯。”
若他不知道这些背后的手脚,今日怕是又要被她骗了。
江玦盯着垂首认错额人,目光又寒了三分。
宁菱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
“原谅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