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官人不用担心。”
宁菱笑得十分之勉强。
事出反常必有妖。以江玦的性子,这样突如其来的关怀,不是什么好事。
想着,她又怕他单方面给她诊断了,连忙要走两步给他看。
不曾想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不知何处横空出了一只脚,直直地挡在她的跟前,等宁菱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绊到了。
看清石砖纹路的那一刻,一只有力的手轻而易举地托住她的腰间,将她往上一提。
宁菱惊魂未定。差一点,在大庭广众将主母的颜面彻头彻尾地摔个稀烂。
等心魂镇定,她立时朝江玦望去,敢怒不敢言。
“多谢官人。”
被人暗算了还要谢人,吃黄连的哑巴都没她委屈。
“腿脚不便,还逞什么能?”
始作俑者道貌岸然,唤了防风。
“带夫人回去。”
“是。”
防风垂首上前,扶住宁菱的手。
“娘子小心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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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子的宁菱显然松了口气。
下人已经备好了热水,就等宁菱沐浴。
以往宁菱沐浴,都有防风天冬陪在身边,但这次她要一个人。
两人相觑,天冬劝道:“娘子,还是让我们服侍您沐浴吧。”
“不用了。 ”宁菱将两人推到了屏风外,“我自己一人就好……”
“娘子,还是让我们服侍你吧。你身上有伤,自己一人定不方便的。”
“不用了。”宁菱还是摇头。“你们身上有伤,是被我连累,我怎么有脸使唤你们。”
“娘子不要这么说……”
宁菱转身,从那只小药匣拿出了两瓶药。
是之前在牢里,防风就已经用过的那瓶专治外伤的药。
“去敷药吧,别耽误了病情。”
两人拗不过宁菱,只能出屋。
独居一屋的宁菱,这才敢把怀里的簪子拿出来。
这只簪子打磨得不细致,簪身上有许多毛刺,昨夜捂得紧,木刺扎进了肉里了,针刺般的疼痛密密麻麻地袭来。
将亵衣褪下,她胸口一片惨不忍睹,揉捏留下的泛红痕迹,将她周遭的肤色都衬得白了许多。
轻轻一碰,那熟悉的疼痛就此泛开,逼得宁菱变了脸色。
只有在触到温热的水流,才稍稍好转。
氤氲之中,宁菱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色,索性闭上眼睛,倚在浴桶,享受片刻的安宁。
屋外。
防风叫天冬回去敷药,她一个人守着就行。
天冬有些担忧地望向她苍白的脸色。
“你行吗?”
防风点头,目光落在院墙下的几株杂草。
昨夜北陵寺的风冷冽无比,她吹了一夜,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昨夜死里逃生,让她明白,她不能再帮宁菱,瞒着齐家的事。
入夜。
戌时,宁菱屋里的蜡烛灭了。
这是宁菱屋里暗得最早的一次。
江玦到了院前,接待他的,就是那不见一豆灯火的寝舍,以及一院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侍女。
防风只能上前解围。
“昨夜娘子歇得不太好,又看了一下午账本,将才说累了,便睡下了。”
江玦盯着那了无一丝光影的寝舍,眼底微澜。
南风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疯狂地朝防风使眼色。
至于不远处的天冬,她看不懂,使了白使。
“奴将才收拾了一间寝舍,被褥什么的已经备得完整,主君可要移步?还是同娘子……”
“不了。”江玦轻轻拨着白玉扳指,“进去了,要是明日再被人说没休息好,我岂不是犯了大过?”
“主君说笑了……”
“带路吧。”
但行至半途,他又忽然停下来,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主屋,那间早早熄了灯火的寝舍。
“今夜,以及以后,我都在这里歇了。”
这句话完完整整地透过窗棂,传到了床榻。
宁菱的手缩到了被褥里,顺带着将被子拉到头顶。
本来就难以入眠,这一下更难睡过去了。
宁菱翻身,心里只后悔上次做蜜烛的时候,没能给自己也做两只。
**
下值时,已近黄昏。
今日倒是没有火烧云,余晖撒下的不多,天边原本的蔚蓝与残留的夕阳交织,隔出一道朦胧的边际线。
江玦身着一身紫色的袍服,走出朱红的宫墙,神态有些疲惫。
南风连忙端上一杯热茶供江玦解渴。
“去买坛酒来。”
南风一怔,看来是不太高兴。转身去酒肆了搬了两坛酒来。
江玦一饮便是半坛,而后换下官服,翻身上马,拿起了缰绳。
“走吧。”
主仆二人一路向南,要入夜了,附近的商铺街坊也开始热闹,处处花灯张彩,自有一番繁华景。
但过了朱梁桥,到了南城,这份繁华急转直下,夜色开始占据了主导。
城南村,多么敷衍的名字,江玦未到便也知这个村子当有多么穷困潦倒。
一至村前,便见破败的草屋散落在屋前,有些土墙塌了半边,摇摇欲坠,有些屋顶的草被掀飞了,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几根木棍横竖放着做成的窗户前,倒见人影行走。
这会已经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烟囱中却窥不见一丝炊烟的痕迹。
南风叹道:“天子脚下……”
却有两番命运。
主仆两人一路往西边而去。
汴水边的码头依旧在劳作。若干名伙夫依旧驻留在岸边,就等着远处的大船靠岸,再搬上十袋货,才能回家。
是以所有人翘首以待远处的船仓,而无人在意已经下马的主仆两人。
地面砰的一响,船头着岸了。
伙夫蜂拥上前,两三袋往自己身上揽,随之马不停蹄地集散地跑去。
齐元青依旧在这群虎背熊腰的强壮伙夫之间艰难地过活,但无论如何用力,最终他总是最后一个搬到货物的。他肩上背了两袋白面,粉末飞到他脸上。
他的肤色原先便是似于女子的白皙,此刻被扑上一层白粉,更是白得彻底。
南风皱眉。
“两袋白面都搬得如此费劲,如此弱不禁风,活脱是个女人。”
真不知道娘子究竟喜欢他什么。
江玦转着墨玉扳指,一言不发,但仗着夜色,眼底的讥讽不加掩饰,落在他艰难的脚步。
半晌他才到集散地,但其他的伙夫已经开始搬第二趟了。
“这么多天,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有长进。”
关领事双手抱胸,一双眯缝眼带着打量,“其他人呢都搬两三回,就你,第一回还没好,浑身上下,也就一张小白脸——跟个娘们似的,能讨那些贵妇人喜欢。”
江玦的目光在听到贵妇人三个字而锐利起来。
“关老头!你又欺负漂亮阿哥。”汀儿从一处角落敏捷地钻过那些伙夫的间隙,朝齐元青奔去。
“你收了漂亮娘子的钱,竟还欺负漂亮阿哥,我这就去告诉娘子去!”
“小鬼头,你敢!”
关领事两条刷漆般的眉毛陡然一压,那粗壮的身子也朝那汀儿靠近。
汀儿的身量才到他腰间,几乎是轻而易举就能捏死的蚂蚁。
齐元青连忙将汀儿拽到身后。
“有什么事冲我来,对孩子下手,是否太无仁义道德了?”
“你跟我谈仁义道德?”关领事一把揪起齐元青的衣领,狠狠啐了一口,“你也配!”
汀儿抓住机会,狠狠揪住关领事腰间的横肉,伸手亮起指甲,用力掐下去。
凄厉又厚重的叫声旋即响彻码头上下,原本专于劳作的伙夫,彼时都纷纷望来。
几乎是同时,汀儿的脖颈被人狠狠捏住,旋即带着整个身子提了起来。
关领事面色铁青,盯着手里孩童涨红的脸,还有惊恐的眼眸,快意升起,杀意更甚,慢慢收紧了力度。
夜色里忽而飞来一块坚若磐石的石块,精准地飞到那只欲在大庭广众下杀人的手。
飞来的力度有多大,落到那手上的疼痛就有多深。
以至于关领事满脸的横肉扭在一起,痛苦而狰狞。
汀儿摔到地上,惊魂未定,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
齐元青连忙抱住她。“没事了汀儿,不要怕。”
旋即目光落到地上,那枚墨玉扳指的色泽借着月光,折射进齐元青的眼睛。
他神情骤变。
“谁!”夜色里,关领事这才有空去环望周围,暴怒地要揪出那个多管闲事的人。
江玦不紧不慢地,在码头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走到了月光能照拂到的地方。
他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危险的信号在所有人心里横亘。
他刚换了一身玄色的袍衫,但那具紫色的官服还在南风手里。
几乎是在看到那身袍服的一刻,关领事笨重的身子砰地跪下来。
“大人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
齐元青上前,朝其一拜。
“见过江大人。”
两个人的礼,江玦都不想受。
他朝一侧移了几步,错开了齐元青的见礼,旋即又走到汀儿跟前。
那孩子对上江玦的眼神,立即退了好几步,紧紧抱住身子,嘴唇颤抖。
江玦捡起那枚扳指,递到她跟前。
“小孩,我有事要问你。如实回答,这枚扳指,归你。”
“大人,汀儿只是一个小孩,什么也不懂,你问他,不如问我。”
见齐元青到了身边,汀儿连忙抱住他,一连远离了江玦好几步。
“主君说话,你插什么嘴?”南风斥道。
“大人,你想问的事,兴许小人也知道。”关领事小跑到江玦跟前,笑容在他肥厚的脸颊挤出几道肉横,“大人是要问昨日那位娘子吧?那小孩不懂事,小人愿为大人分忧。”
江玦不为所动,一丝余光都没转移。
关领事连忙从怀里掏出昨日才收的银子。
“这些是那娘子给我的,她说要我务必收下这笔钱,好好照拂……”
见江玦的目光这才转过来,关领事故意停顿,似笑非笑地望向一旁的齐元青。
那枚墨玉扳指,被人紧紧攥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