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七年,大邺皇城,关雎宫。
此壮丽华美的宫阙坐落于后宫中轴之上,与前方帝王所居的太极宫遥相呼应,后宫中无数女子倾其一生机关算尽,为的、无非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入主关雎。它已不光是一座美丽宫殿,它更象征着皇后的尊荣,这是身为女子能够站到的权利最高峰,那么从古至今有无数人为它而死,也就成了自然。
这座染着血的宫阙,大气磅礴,庄重而华美。尤其是今日,皇后斋戒上百宫人规避,只余下宫殿本身,更能看出它的美来,它像利刃、像深渊、像无边的苦海裹挟着肃杀之气,可它偏就是那样吸引着众人,前仆后继。
如今关雎宫的主人姓曲,她是曲太师的孙女,是永昌帝的继后,是大邺最尊贵的女人。这个执掌凤印二十载的女子,算来今年也不过三十有七,可她面容瘦削,长眼薄唇,瞧着尖刻又老态,穿一身茶色绣金常服,端坐于凤座之上。
“儿臣刘汶拜见皇后娘娘,娘娘福寿安康。”
曲皇后看着他,可又不像是在看他,也许是透过他想到了别人,出神良久才道,“起来吧。”
那少年站起身,竟是绝美姿容。十**岁的模样,身姿修长皮肤白皙,一张脸生的精致极了,挺直的鼻梁尖尖的下颌,尤其是那双丹凤眼,顾盼流转间是令女子也自愧不如的美。这绝美少年郎正是当今陛下的第六子,刘汶。
刘汶生的美丽,但这种美丽却不是脂粉气的、雌雄莫辨的。他的美,精致而贵气,连曲皇后也不由心叹,‘像,真是像极了她。’
叫起之后便又是长久的静默。曲皇后信佛,每逢她斋戒之日关雎宫众宫人规避,只留下贴身两位女官伺候,多年来都是如此,众人早已习惯了。但今日她忽然秘密召见刘汶,这事就显得十分不同寻常。
可她不开口,刘汶便也就不问,安静立在一旁。这种空旷的静是令人难受的,静的久了甚至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好似就要这么天长地久的挨下去。
就在这种极度的静谧之下,曲皇后说的话就好像一声炸雷,“陛下龙体难愈,有心立刘溪为储。”
一句话,一是指永昌帝命不久矣,二则说明她窥伺帝王立储之事,但无论前后都是要命的大罪过。
刘汶猛的抬头看向她,可曲皇后仍是无波无澜的模样,简直像是脱离了世间的菩萨。就连语气也和念‘阿弥陀佛’没有两样。
刘汶没有接话,她好像也不在乎他的态度,继续道:“立储的诏书今夜便会拟好,可无论上边怎么写都不重要,一旦陛下宾天,我与曲家会拥你为新帝。”
曲皇后从来不得圣宠,也没有子女。永昌帝唯一的嫡子,便是先嘉德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刘淳,他来继承大统名正言顺,至少前朝官员都是这么认为,也有不少人早就站在了这位未来‘新帝’的阵营里。
至于刘溪,他母妃容妃虽多年来圣宠不衰,可他才多大,十二岁而已,哪能做的了太子,治得了天下?所以拥立十皇子的多是些拍马小人。哪知皇帝竟还真动了传位给他的心思......
可无论是刘淳还是刘溪继位,曲皇后的处境都不会好,因此她与曲家动了别的心思并不稀奇,只是为何是他?
若能得曲家支持,于他而言自然是莫大的助力,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不明不白的机会,刘汶宁可不要,也不愿稀里糊涂做了他人的垫脚石,因此,他开口问道:“多谢娘娘,只是......儿臣不明白为何是我?”
曲皇后并未回答,反而问他,“昔年你母妃病逝,我让薛嫔来抚养你。那些年你在翠微宫过得很委屈,我都知晓。在这件事上,你可怨我?”
提起薛嫔,刘汶眸中一冷。
那女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刘汶六岁丧母,被送到薛嫔的翠微宫,薛嫔喜欢养猫,最爱把猫装在麻袋里踩,也喜欢拧刘汶的腰间的软肉,他若是哭了她就笑的更开心,许是孩子的嚎啕大哭和猫凄厉的叫,都让她感到愉悦吧。薛嫔也从未管过刘汶吃穿,他虽身为皇子,年幼时却有大半的时候都饿着肚子,到了冬天便要挨冻,要不是身边还有个东福伴伴,刘汶根本活不到现在。
但他恭敬回答:“阖宫上下都知道薛嫔娘娘吃斋念佛,是个和善性子。您让我去翠微宫,也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会怪罪娘娘您呢。”
曲皇后似乎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仍是不带语气道:“当年我也可将你记在我的名下,养在关雎宫。可那样一来,你便成了嫡子,成了宫中的靶子,我一个没宠的皇后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可薛嫔不同,她出身低微,已久不得圣宠了。你在翠微宫,没人会妒恨你,再说薛嫔那样......其实她是宫中难得胆小的人。她苛待你,却绝不敢加害于你,她那人也就只敢欺负欺负猫狗了,若不然凭她那双眼睛......也不至于落到今天地步。”
听她说着,刘汶忽然道:“儿臣知晓。儿臣也知东福伴伴是您的人,是您让他跟着我、照顾我,若没有这份看顾,我决计活不到今日。”
曲皇后难得眼中有了惊讶,她问:“你是何时知晓的?”
“大概十岁上下吧,伴伴每个月末都要在甬道偷偷与一个宫女见面,后来我曾在关雎宫见过那宫女一次。娘娘的这份恩情,刘汶此生铭记心中。”
刘汶出身皇家,幼年丧母,在他看来没有人是能够相信的。所以当东福出现,尽心尽力的照顾他,就算得了一份糕饼赏赐,也要揣在怀里带回来给他吃时,刘汶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感激,而是怀疑。尽管东福自称早年受过皇贵妃娘娘的恩惠,如今跟在六皇子身边是为了报恩。
可刘汶仍是不信,什么样的恩德会让一个人放弃前途,跟在一个永远不可得得宠的皇子身边挨饿受冻呢?
他满心怀疑,并且真让他发现了端倪。开始他还以为是曲皇后想取他性命,他处处提防东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东福真的只是一心照顾他,他也终于发觉,原来关雎宫对他,竟是善意的。但这份善意究竟为了什么,他始终想不明白。
因此他试探道:“娘娘和曲家的恩德,他日刘汶必定报答。只是太师已至如此高位,我又能为曲家做什么呢?”
曲皇后说:“你只需答应本宫,事成之后册封曲家女子为妃,且太子只能由她诞下,这你可答应?”
这个要求几乎算不上要求。要知道刘汶十五岁时便已娶了正妃。刘汶很不受皇帝待见,由给他指婚一事上就能看出。其他皇子娶妻娶得皆是贵族世家之女,再不济也得是官员之女吧。
可到了刘汶这,他所娶的高氏,父亲活着时也只是个小小参将,父亲战死后,高氏母亲改嫁,高氏寄人篱下,夹缝里头活过十来年,然后某一天就忽然被指给了六皇子做正妃。这事在上京都成了笑话,人人都说,皇帝是多不待见这个儿子,才扒拉出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来指婚。
所以曲家只要求他封曲家女子为妃,册太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就算要他立曲家女为后他也是肯的。
“只这些?”
曲皇后点头:“只这些。”
“陛下听信妖道长生的鬼话,丹药吃的太多,丹毒入五脏六腑已不可解。如今就是拖着,短则一载长则三载罢了。在此之前你要做的,就是藏拙活着,就像你在宫中长大的这十多年一样,于你而言并不难。另外陛下有意册立刘溪一事,我会放出些风声给老三,让他们且去斗着。这几个月你寻个由头躲出京去吧,省的受波及。”
事已至此,刘汶跪下恭恭敬敬给曲皇后叩了三个头。
“谢过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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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走关雎宫如陷入沉寂。一直立在皇后身后,犹如雕像般木讷的女官斟酌着开口:“奴瞧六皇子是个心思深沉之人,您何不选十五皇子或十六皇子?皇子们岁数还小,除去了生母,就跟您亲生的一样,扶持起来才信得着。这六皇子怕是不可信啊......”
曲皇后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她拾起桌上的佛珠一颗颗数着。
世人只知,无宠的皇后与盛宠的贵妃必是势同水火的。可却没人记得,二十年前的上京城,曹家襄娘与曲家盈舟曾是最要好的闺中密友。
先前她没能救得阿襄,如今总要帮衬一把她的儿子。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文官的嘴好堵,武官手中的刀却难夺。唯有刘汶,他身上流着曹家的血,既要谋逆,就唯有拥立他为新帝,才能过得去天下武将那一关。
军中之人,无人会为难曹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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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刘汶,则打算趁此机会往宿州府走一趟,他与哥哥也好久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