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渭夫妇对坐着叹气,一室的愁云惨雾。
秦渭去庆州办事,一来一回不过一月光景,哪知回来竟听说自己女儿订了亲事,这还得了!气的他连正事都顾不上,成亲十来年头一次劈头盖脸的数落妻子:“你一向是稳妥的,就是和老太太打擂台也未曾输过,这次怎的就中了她钱氏的计?她是什么高明人物不成?”
李雪知本就后悔,丈夫这一埋怨她更是急的掉眼泪:“是我错了,那日我就不该带昭姐儿去,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了就是,搭理她钱氏干嘛!这倒好,惹出这档子事儿,这回可真是我错了。但你也别光数落我啊,你倒是想想办法,难不成将来还真让昭儿嫁给那李家哥儿?他可比咱们昭儿大了整整十岁!”
“想办法?如今信物换了,钱氏又将这事嚷嚷的人尽皆知,我能想什么办法?”
提起钱氏李雪知便来气:“她是只管自己女儿,哪管昭儿如何。她生怕霜丫头担个退亲的名头不好听,竟说这亲事一直订的都是家里的二姑娘,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那李家哥儿都十六了,两年前便定下个三岁的奶娃娃?明眼人谁不知她是在胡沁!”
“人家知道又能如何?现在她四处嚷嚷此事,倒让别人都盯着,咱们想悄悄退亲都不成!再说这当口退亲,你我都得被闲人的吐沫星子给淹死!”
李氏左思右想最后说:“顾不得了,总不能为了咱们的面子,坑害了孩子一生。明日我便去卢家走一趟,那卢娘子瞧着也不像不讲道理的人,我好好与人家说,再多赔些银子,料想也是能谅解咱们的,毕竟昭儿才多大点儿。”
秦渭摇头,说不然:“若是银子能了事,那大房提出退亲时,他卢家也不会那般气恼,我瞧不是银子的事。你贸贸然过府又提起银钱,说不定要惹恼了人家。”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到底可该怎么办!”李氏急的捶胸顿足,又恨自己道:“都怪我,那天听那混小子指天发誓说什么凤冠霞帔来聘,竟听傻了去,怎么没拦着他二人换物件儿呢!”
其实李氏心说,那李家的哥儿样貌真是没得挑,许也是自己那日又犯了老毛病,光瞧他那一张脸与昭儿登对极了,便又被美色迷了心窍,没了脑子!这才坏了事儿,可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秦渭知道更要与她没完。
秦渭听了急问:“你说什么?什么凤冠霞帔?”
李氏便又将那日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尤其是李玄当时如何许誓的。
“你是没瞧见,那李家哥儿怎么说呢......大抵是气势不同于寻常人,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绝不像是吹牛。不光是我,那钱氏、卢娘子在场的都通通听傻了去,半天没人敢吱声。万一、我是说万一,他真能挣来凤冠霞帔,那我们昭姐儿岂不是能做官夫人?”
秦渭哼了一声,“还官夫人呢,真这么容易,大房的不更早做了官夫人?”不过听了妻子这话,秦渭的心便放下了大半,靠在椅背上央着脖子说:“既是他亲口许的诺,那便要兑现才好,若是到时候没有功名在身,休想我将昭儿嫁她。再说、他今年已有十六,这十年啊......我瞧他是等不起的。总之这事咱们先不提,等风头过去再说,兴许他家等不及,会先提亲事作罢也不一定,我们只需咬住一点,姑娘不及笄,绝不出门子。”
李氏问:“这样能成?”
“准能成。”想通了症结所在,秦渭老神在在,早没了刚才的浮躁恼怒。男人最了解男人,血气方刚的男儿,谁肯为个奶娃娃守十年。只要那李玄对别人动了歪心思,这退亲的由头可不就抓住了吗?不外乎时间早晚而已,看这小子能忍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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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事一解决,秦渭便直奔知府衙门。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交,纪牧原对秦渭的观感已改善了许多,秦渭来找他,他也愿意沏杯茶水多聊几句。
纪牧原此人,平日除了公务几乎没有其他,不爱金银也不贪女色,唯一的爱好便是丹青。
这一点不算是什么秘密,许多人都想送古画名画来讨好他,其中甚至还有王公的《渔村小雪图》这样的名画,试问哪个爱画之人能不心动?可纪牧原愣是没收。这次听闻秦渭从庆州收回了几幅好画,纪牧原也是同样态度,品鉴一番乐意之至,可要他收下是万万不肯的。
对此秦渭不置可否,只是含笑与他道:“庆州人杰地灵,向来出大家。不知大人可否听说,最近又有一位大家横空出世?他的一幅画,如今已炒到了千两高价。”
聊到了喜爱之事,连纪牧原这种古板之人也带了笑:“我也听闻了,都说此人笔法颇有飘逸洒脱之感,可流出的画作却不多,如今是有市无价啊!连吴大人亲赴庆州也未求得一幅,难道......你拿来的就是?”
秦渭点头称是,“秦某运气好去得早,收到几幅。我虽不懂丹青之道,可也看得出,这位大家画的极好,才气与灵气兼备,大人请看。”
纪牧原颇为激动道,“某今日真是有了眼福!”,可真当那略微泛黄的画卷在眼前展开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这、这是......”
那画的确灵动飘逸,牧童欢笑牛羊二三,一派恬然宁静之感,可这幅画纪牧原在多年前早已见过了。他未得功名时家中贫穷,他偶尔也会偷偷作几幅画拿到市集去卖,好赚些铜板贴补家用。眼前的这幅,正是他昔年旧作。
秦渭说:“这些画留下的落款皆为澄仲,不正是大人您的私章吗?”
纪牧原仍是不敢置信,“你是说现在引人疯抢的画作,竟是我旧年所作?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才与财历来都是藏不住的东西,就算我们这样的粗人不懂,可就连张先生也称赞您的画作,这难道还能有假吗?”
纪牧原仍是愣愣看着那张画,秦渭又道:“不过大人于绘画一事上有过人之才,倒也没什么稀奇,毕竟成安纪氏,本就善丹青啊。”他从怀中掏出一锦策,指着其中一页给纪牧原看。
纪牧原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原来画作与才名都不是秦渭送他的礼,册子才是。偏这礼,是他毕生所求,无论如何也难以拒绝。
任何地方都有圈子,为官更是如此。座师是谁、出身于哪,相同的人便抱成了团。纪牧原有才,年纪轻轻得中进士,又被御史老爷家榜下捉婿,从此走上了坦途。可这么多年了,无论他官至几等,做出了何等政绩,别人提到他,永远先提他岳家。
而且这两年他越发清楚,自己这一生几乎再无向上一步的可能,他是四品,三品以上便可谓高官,可这道坎是最难迈过的,若无贵人大力提携,几乎便是妄想。可他岳父已到了致仕年纪,而他又始终融不进上层的圈子,光是出身门第这一条就已经永远的钉死了他。那些上京贵胄世家名流,都不屑与他这般出身的人相交,可成安纪氏不一样......成安纪氏乃名门望族,虽说邺朝之后逐渐凋零了,可在前朝时,兴盛至极,名士辈出。而那族谱上的一页,分明记着他祖父的名字。
纪牧原比谁都清楚,自己家中往上数五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从来居于庆州,又怎会是成安纪氏的那个纪呢。自然也知道要添上这个名字,秦渭不知花了多少银两铺路,可他知道,却拒绝不了。
他死死捏着那份名册,终是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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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渭终于如愿以偿,此番运作下来,饶是他家大业大也是一番伤筋动骨,可见捧出一个名士来,要耗费几何。
但这事不是他秦渭第一个做,向来名望与钱财就是绑在一起的。那些个财力雄厚的大家族想要赚钱最是容易,名不见经传的画家一死,他们花点小钱买下大部分的好画,过个十年二十年炒上一炒,便能赚的盆满钵满。反正艺术这东西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没有既定标准。而钱一旦追逐谁,那它本身就会变得价值连城。
银子流水一般的花出去,可偏偏这一步又是秦渭绕不开的。成安纪氏再怎么没落,也是士族,没有哪个泥腿子卖货郎捧着银子来敲门,他们便将人记在族谱的道理。只有如纪牧原这般,本就是四品官员,又有画作烘托成大家,权势才华于一身,方才不辱没了他纪家名望。
这样捧上去的银子,人家才肯收。
可秦渭是商人,他的钱,一厘一毫也不能白花,必是能有回百倍千倍的回报,他才肯这般割肉。而此后的数十年,秦家所获之利也证明他这一步是对的。
从此之后,知府衙门秦渭畅通无阻。从此之后,纪牧原与秦渭便是一条船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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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商场风起云涌,每一日都有莫大变化,而内宅的日子却如流水一般照旧过。
三姑娘嫆月与夏青院走动的愈发频繁起来。她时常来找昭月玩,有时是带小点心,有时是带花样子,都是女孩子寻常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倒也不好不收。
且嫆月是个极有眼色的姑娘。
从前她没回家时,家里昭月是与三哥哥最亲近。所以嫆月即便来,也都是挑着秦晋习武读书的空档,却不肯耽误人家兄妹说话。
如此一来二去,昭月也习惯了她来。毕竟年岁相仿,而且嫆月文静识礼,不是个聒噪的。时间久了,阖府上下都知道,家里二姑娘与三姑娘最是要好。
一眨眼,十年光阴也是转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