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清园。
过几日便是府中老太太五十五岁的寿辰。秦渭交代李氏,这次寿宴一定要大办特办。李氏开始还纳闷儿,这人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不成?这么些年,他与老太太可从未扮过母慈子孝的戏码,二人相看两厌还差不多。
但秦渭却道:“总算是时间银子没白费,搭上了曲太师一脉,牧原也算是熬到头儿了,明年便可升任三司副使到上京去了。”
李氏还是不明白,纪牧原高升,与老太太的寿宴又有何干?
秦渭解释道:“咱们也去上京。只是......在北地深耕了这些年,人情关系太过复杂,这次一来借着寿宴把该请的人都请来,好宣布此事。二来,这边的生意牵扯的银钱数目太大,咱们骤然全家老小搬去上京,别人心里头怕是要打鼓。所以这寿宴必须要办的豪奢,越能显出秦家的财力越好,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好都知道,我秦渭此去上京,是因为秦记越做越大,北地已然施展不开,可不是秦家的买卖出了问题。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然而李氏满脑子只他那句‘咱们也去上京’,后头的便通通听不进去了。
秦家偌大的家业,一大家子人,光是奴仆便有几十上百,从宿州搬到上京岂是容易的?到了上京去哪置办园子?桂清园又要如何处置?谁先行谁后行带什么不带什么?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麻烦事儿,而这担子全要压在她这当家主母一人身上。
李氏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嗡作响,所以她问:“纪大人升迁,咱们非得跟着去么?都说故土难离,南边是什么情况咱们谁也不知,听说连天气都闷热的很,见天儿的雨水,下也下不完,饭食大约也是吃不习惯的......”
秦渭看着发妻,眼中有愧疚,可他仍道:“雪知,我知道,辛苦你了。可老三的仇,我不能不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秦渭的这十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盘算,为的就是这一天,他要给秦泽报仇。如今他终于够上了曲太师这条大船,他已不再是昔年那个任人宰割的秦渭,现在的他,即便对方是国舅爷,他也有了与之抗衡的本钱,上京城他又怎能不去呢?
提起秦泽,李氏唯有点头。
弟弟的死,是插在丈夫心头的一把刀,血海深仇一天不报,他心里就要多淌一天的血。李氏明白他心中的苦,所以她不拦着,她永远都是帮着他的。
事情再多,也怕人做,李氏一件件的操持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老太太的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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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渐起,桂清园却仍是葱郁而美丽的。
两个妇人从一片寒梅相伴走来,其中一个身材娇小,穿黛绿夹袄。另一个则身形臃肿至极,披一袭赤狐大氅,头挽金钗,耳戴金铛,好不富贵。这二人真是李氏与钱氏。
为了筹办寿宴,李氏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可今日这钱氏也不知是撞了哪门子的邪,从清早起便黏上了她,说些有的没的,此时又道‘今年这梅花开的好啊,弟妹不折两支回去插瓶?’。
李氏实在无心与她周旋,说道:“近日事忙,连饭都是匆匆打发了的,哪还有插瓶的闲情逸趣?嫂子若喜欢便仔细挑几枝好的罢。母亲寿宴在云霄楼订的席面,我还要过去试菜,先行一步了。”
哪知钱氏却道:“我与弟妹一同去,老太太寿宴怎好让你一人忙前忙后呢。”
“哦?嫂子若真肯帮我,那自然是好。还有宴客的礼单、当日的奏演、各处的摆设,嫂子也都一齐费费心?”
钱氏本就不是真心帮忙,抬出这些麻烦事儿她哪里肯管,摆手道:“我哪里懂这些,一直不都是弟妹你操持的吗,我乱安排岂不是要闹出笑话来?”她顿了顿,又说,“家里全指着弟妹呢,要我说这些年要不是有你,家里哪能这般井井有条?你啊,天生就是做当家主母的料,脑子灵光,比我们这些只知摸牌吃酒的蠢妇人不知强上多少。”
一旦钱氏开始昧心恭维,那就说明她又缺银子了,也不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是又瞧上了哪家珠宝,还是拿去捧哪位戏子?李雪知叹了口气,“嫂子可要拆借些?”
钱氏一笑,拉过李氏的手小声说:“这回不是拆借,下个月我不是要回趟娘家?这趟想从公中再支五百两......”
“五百两?这一趟本就给你预备出了二百两现银,各色礼品再加上那树半人高的珊瑚,五百两总有了。大嫂这一张嘴就是再要五百两,那就是统共一千两,咱家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轻飘飘就要走一千两!”
钱氏赔笑,“哎呦你可小声些,好弟妹、好妹妹,你就帮嫂子这一回吧。”
“不成,这数目太大。嫂子若真觉得占理,便和老太太说去吧,她若点头,我便让账房给你支银子。”
老太太点头?老太太吃了她还差不多,钱氏万万不敢将这事儿捅到老太太那去,只说:“家里的账一向是你管,哪里就用老太太点头了呢。我也知道这钱要的是多了点,可没法子啊,你也知道我娘家那情况,比不得你和老四媳妇的家大业大,我家全指着我。家里来信说老房子不成了,要推了重盖,那盖房不得花银钱吗?娘家人求到我这,我能如何,也只能腆着脸求弟妹你了,你就帮帮忙吧。”
李雪知简直被气得仰倒,在茂安县盖房子用得了一千两?怕他是要盖个皇宫吧。且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歪理,他钱家盖房子,自个儿一文不出,秦家却要掏出一千两来?
心中虽是气恼,可她深知,若不答应钱氏是不会罢休,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于是乎她面露难色,开口道:“再支五百两是绝不可能的,我若支给你,别房怎么想?以后人人回娘家全要千两,可像话?”
钱氏刚要开口再磨,李氏又说:“可不帮嫂子我心里头又过意不去。不若这样,我自己拆借给你二百两,咱们立个字据,分明后两年从嫂子体己里慢慢扣,这样一来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二来也不至于明年紧紧巴巴,你瞧如何?”
二百两,钱氏虽是不满意,可她窥李氏脸色也知,对方只肯让到这一步了。再想凑钱,只能卖些首饰想办法。想想便点了头,“好,就按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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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寿宴将近,秦昭月也借着给祖母准备寿礼的由头出了桂清园。
可她先是让马车去各家酒肆转了一圈,吩咐茉莉道:“云霄楼的醉春酿最好,先打一壶。猫儿巷的梨花白也好喝,打两壶。还有成记的......”
茉莉今年也有十岁了,不同于姐姐翠竹的瘦削,她圆脸圆眼,梳着双髻很是可爱。可听了自家姑娘的话,她连忙瞪着大眼睛道:“不成不成,买那么多又该被夫人发现啦,姑娘忘了?上回一口也没喝成。”
秦昭月略显纠结,最后道:“那就买两壶梨花白吧,晚上看要下雪,咱们涮锅子吃,配这个最好。”
打完了酒,最后才调转马车去了呈祥阁,也没挑,直接让掌柜的拿来最贵的一对金镯装上,便算是买完了寿礼。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你对别人漠视,别人自然也不会为你费心。老太太就是老太太,尊着即可,当不得祖母。横竖她的慈与爱,也只给了秦娇月一人。
原想着晚上赏雪涮肉喝梨花甜酒,简直美哉,可未曾想呈祥阁门还没出,雪便纷纷扬扬下了起来,看架势,竟还不小。
“呀,怎么这会子就下起来了。姑娘等着,我回车上拿伞来接你。若不然这新穿的绣鞋便毁了。”呈祥阁位处一条繁华窄街,马车进不来,只能在外头等着。
雪虽大,可才刚下上,落地便成了一地泥泞。
昭月今日不光穿了新绣鞋,大氅也是白狐毛,哪一样也禁不得脏。因此她点点头,“看路,别滑着,我在这等你。”
对秦二爷的掌上明珠,掌柜的自然也很是殷勤,“门口风凉,小姐在里间坐着等吧,我让伙计给您上壶茶,是杭白菊,明目又养颜的。”
昭月谢过,说:“不必了,马车不远,片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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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汶初到宿州府,尚未甩掉身后的尾巴,自然不能去见李玄。
于是乎他逛花楼品美食,中午还尝了尝宿州最出名的醉春酿,真像是来游玩一般,哪里热闹他就往哪去。路经一装潢精巧的金楼,匾额上书‘呈祥阁’,那有钱有闲的纨绔公子哪能不逛?
可收起油纸伞,人却愣在了原地。
那柄伞是他下起雪时随手买来,伞面上绘着大丛艳丽的红牡丹。可无论是这纷扬白雪,还是艳红牡丹,都不及此时廊下那张绝美容颜。
女子穿一身纯白大氅立在廊下。她带着风帽,白狐毛映衬出乌发红唇的美艳,可她的五官偏又是冷的,只有那双眼,水波涟漪,好似世间春光全寄于此。疏离清冷、艳色逼人,原该是两极的美,可在她身上却全糅杂在了一处,成就了世间仅有的绝色。让人只肖一眼,就要用一生去忘。
刘汶就是如此。
佳人匆匆上了马车,他仍站在那,任凭雪落在他的肩头发梢。
后来他想,会不会是醉春酿酒劲太大,做了一场美梦。又或是遇见了精魅妖鬼?总之那样的美,美到了极致,像是一场虚幻似的。
直到他又见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