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十二岁之前从不知何谓坎坷,因为他生来便已处在云端上。
他姓李,大名鼎鼎陇西李氏的李。陇西李氏的家主,曾任太师太保的镇国公李炯是他的祖父。
他的母亲姓曹。官至太尉乃武将之首,世袭辅国公爵位的曹裕清,是他的外祖。
不止如此,他的叔叔是中书舍人,他的舅舅是威远大将军。他的祖母、外祖母家中的女眷所受皆是一品诰命,而他的姨母则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娘娘。
这样尊贵的家世,也注定了李玄生来就是要受人瞩目的。
他也的确未曾让人失望过。三岁读书五岁作诗七岁时便能写出策论,连名士之首的徐公也对他赞不绝口。
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来会长成大邺最耀眼的男子,毕竟世家的孤傲才气,与勋贵的圣眷人脉都集于他一身,就连老天都是偏心于他的,连样貌也生的比旁人好。长到八岁上,太后亲赐了皓昀二字给他,这二字皆指日光,老太太笑的一脸慈祥,说“咱们玄哥儿清清朗朗芝兰玉树,也唯有这样的孩子方才配的上这样好的字。只是不知这等风姿,长大了要惹得多少姑娘落泪啊,瞧,我们小六一见他便脸红呢。”
小六说的是六公主,娴妃娘娘的女儿,而娴妃又是太后的外甥女,阖宫上下对于六公主自然是极疼宠的。可凭李玄的家世,是断不会尚公主的,因为一个驸马的虚位断送一生的前程,无论是他的祖父还是外祖,都不会答应。
何况李玄自己也不喜欢这样飞扬跋扈的小姑娘,因此太后说到此,他也只是默默听着不肯接话。他觉得女子该是温柔又识礼的,就像是卞家的三姑娘,博览群书秀外慧中。
也就是同年,他与卞太师家的三孙女卞如栩定下了婚约。看,这世上的事,每一件都是合他心意的。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所有的美好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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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三年,圣上下旨查办辅国公曹裕清谋逆一事,当夜曹裕清在家中畏罪**。
所有的事实清白都随着那一场大火逝去,最后只留下了一地的焦黑余烬,与曹家再也洗不净的污名。李玄的外祖父母、大舅母、四舅舅、还有五位表兄表姐全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曹家只剩下了两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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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有两女。长女曹真,长于边关,英姿飒爽。幺女曹襄,是上京娇女,更是大邺第一美人。
曹真比曹襄大了整整七岁。她出生时,曹裕清正率军驻守在边关,她从小便在广阔天地间无拘无束的长大。
后来曹夫人怀上曹襄,那一胎极其不安稳,为了能平安生产,便带着孩子们返回了上京老宅。所以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却因为从小长大的环境不同,姐妹俩的性情也是截然不同。
曹襄的美是精致而娇弱的,曹真则是极英气极了,她不爱朱钗罗裙,唯爱窄袖劲衣横刀跨马。
可命运弄人,洒脱不羁的曹真嫁给了李源,成了陇西李氏的长媳,那样古老刻板的家族,规矩比任何人家都多,她这一生都过得不快乐。
而敏感脆弱的曹襄则进了那座吃人的皇城,她曾做过天子最宠爱的女人,终也将命断送在那。
曹家双姝谁也未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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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还记得,儿时的每年春天,母亲都会带着自己去郊外骑马,那两天也是她一年中笑的最开心的时候。
骑得累了,她就躺在草地上,衔着一根青草哼唱边关的小调,半点没有国公夫人该有的端庄。可她眼里神采奕奕美得惊人,她与他说起边陲的壮阔风景星子漫天,在她的形容中那里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她的语气中满是怀念。她说,‘玄儿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娘带你去草原上骑马’。
可惜,没机会了。她没能看他长大,也没能回去她一直惦念着的边城。
在李玄的记忆里,他的母亲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女子。刀法骑射、蹴鞠投壶便是男人也赢不了她。而且她是有担当的,其实母亲很不喜欢李家死水一样的生活,可她作为长媳,十五年间从未出过一次错,再繁杂的祭祀,再难忍的规矩,她都做的极好。她是所有人眼里称职的国公夫人,也是称职的妻子儿媳。
后来曹家获罪,她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所以亲人,她也没有寻死觅活,她仍旧撑着,不肯让任何人小瞧了去。
那时曹家只剩下她与曹襄,她忧心妹妹,毕竟曹襄是弱极了的女子,一朵花的枯萎都能惹来她的眼泪。可曹真几番求见都被驳了回来,连同递进去的信也石沉大海,宫里只说‘皇贵妃病体沉疴,此时不宜与夫人相见’。
为了能见妹妹一面,最是要强的她放下了面子尊严,几乎把所有勋贵夫人求了个遍,可仍是不得见。
一个多月过去,她已隐隐猜到曹襄在宫里多半是不好了。她思来想去以李源的口吻写了一封休书盖了自己的私印留下,当日便穿戴整齐在未央门前长跪不起。
没人知道这位国公夫人的袖中藏了一把短刀,她想,今日便是死在这也得见妹妹一面。
她跪到天亮,终于得了一封妹妹的亲笔信。熟悉的字迹略显潦草,只书‘安好,姐勿挂怀’。
同年十月,皇贵妃病逝于春台宫。
至此,鼎盛至极的曹家,终只剩下曹真一人。
也是从那一天起,李玄发现母亲的眼里再没有了光亮,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就此沉寂,可她没有,她满眼血丝一日比一日的消瘦下去,可仍旧为了给曹家洗刷罪名而四处奔走。
世间总有这样的愚笨之人,她明明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做她的国公夫人,前尘往事都不理了,也没人会指摘她如何,毕竟她身为女子,又已嫁了人,曹家的事与她无关了。可她却要偏要走最难走的一条路,大抵因为她姓曹吧,曹家人都傻,傻得只有一腔热血。
那段时间,母亲总是很愧疚的看着他,“娘这样做恐怕会耽搁了你的前程,玄儿可怪我?”
李玄说不怪,“儿子知道外祖父是冤枉的,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反了,他也不会反。所以您没错,儿子帮您。”
曹真将他揽进怀里,头一回落了泪,瓮声瓮气说:“不用、不用,娘来做就够了,玄儿不用管这些。你不姓曹,这事不必你来担。”
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将曹家满门的荣辱扛在自己肩头,却还是死了,死于一碗毒。
那时家中给他新换了书院,李玄平日里不在上京城内,只有休沐时才会回去。可那天课业才上了一半,便有家里的老奴来寻他,火急火燎的让他回去一趟,问是什么事也不肯说。
李玄心中一突,像是有预感一般,他猜到了是母亲。备好的轿子他没坐,一人快马加鞭回了上京。上京城内有规矩,除非是紧急军情否则任何人不许当街策马,可他顾不得了,他只想,快点、再快点,他要赶回母亲身边。有守卫横刀来拦,李玄也不肯停,只厉声道‘镇国公府李玄,明日自会来领三十棍刑罚’。
日落时他终于赶了回去,见到了母亲最后一面。
彼时秋风萧瑟,整个上京都灰蒙蒙的,床榻上的女人面白如纸,只吊着一口气在,李玄简直不敢认。
许是听到他的声音,母亲终于睁开眼,握住他的手说:“谁也不要怨、谁也不要恨,这是母亲自己选的路,曹家的事......你不要管,只要你知道外祖父是清白的便已够了。”她的手也已失了力道,虚虚握着他,竟像感觉不到温度一般。
说完这句话,曹真猛然呕出一口血来,可没有时间了,她顾不上那抹血色,只执拗的看着儿子,这最后的时间她只想再看看儿子,她说:“玄儿,好好活着,你答应娘,好好活着。”
这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一句话。李玄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母亲笑了笑,想抬手帮自他擦泪,可她又开始吐血了,大口大口的黑血咳出,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血都咳出来一样,被上绣了一朵浓粉的牡丹,最后也被染成了黑红。浓稠的血沾了李玄一手,母亲死在了他面前。
永昌十四年,年关前夕,镇国公府长孙言行不敬,被家中逐出上京。一辆青蓬马车,一个冷了心的少年人,他的身边只剩下莺姨一人。
莺姨是母亲的陪嫁婢女,她说曹家对她有大恩。所有人都离开时只有她不肯走,她说‘我答应过小姐,要替她看顾哥儿,哥儿去哪我便去哪’。
可该去哪李玄也不知道,天地之大,他却没了方向。后来他们来了宿州,因为莺姨姓卢,本是宿州人氏,她的兄长也在宿州做生意。
就这样行尸走肉一般在卢家住着,直到后来影子叔找上门来,李玄知晓了事情真相、接管了曹家暗卫,更找到了今后的意义。
他要报仇,最好还能好好活着,因为他曾答应过母亲。
可即便是远离了上京,李玄的毛病仍没有好。他总能闻见人的身上有血腥味,有的人浓些,有的人淡些,倒与这人是否洁净无关。路边的乞丐可能只有淡淡腥气,达官显贵也有人几乎是乌血烂肉的腐臭,没有规律,但肯定的是,这血腥味每个人都有。
直到他遇见了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叫秦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