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毕竟是少年人,脸皮还薄着,当着面被人如此夸赞容貌,又说要嫁给他,一时间有些不自在,便没有答话。
何况这小丫头才多大,她恐怕连嫁给他是什么意思都还不明白,童言稚语罢了。
可钱氏听了这话却拍掌大笑,与李氏道:“你瞧!昭丫头自己都愿意,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瞧这样更好,李家哥儿虽与我家大姑娘没缘分,可二姑娘也是一样的啊!”
“什么一样不一样,昭儿才多大,嫂子休要浑说!”李氏此时真是撕了钱氏的心都有。
穿绿裙的小姑娘却一本正经道:“卢娘子、李家哥哥,我大伯母话说的不中听,可心却是好的,还请你们别怪她。我家长姐知书达理自然是极好的,可若说起容貌......与李家哥哥一比的确稍显平淡了些,所以着实如大伯母所言,会耽搁了你。所以左右都是耽搁,不若还是等等我吧。”
钱氏气的仰倒,刚才说什么耽搁了李玄只是场面话,自己的女儿千好万好,哪有配不上这破落户的道理?可偏偏是个孩童所言,自己急着反驳倒要惹了人笑。
李氏也是无奈,“昭儿,不要胡说了!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你若嫁了人,便不能再住家里了。父亲母亲还有姨娘便都见不着你,就连阿秃也不能带去,这样你还愿意否?”
在李氏眼里,昭月还是个孩子,来不及和她说通大道理,眼下只能先拿话唬住她,叫她不要再闹。
果然,昭月听了一脸难色,问:“连阿秃也不能带么?”但她纠结一番很快又点头说:“那我也是愿意的,毕竟是救我性命的大恩情。要是你们都不能和我一起去,我就多回来看你们。”
秦昭月就是如此。素日最是厌麻烦的,旁人多几句口舌她都嫌聒噪,今天她主动要来,也并非是为看热闹,而是想看看这李家公子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有了确切五官,便不会再做那些奇怪的梦了吧,这是她自己的打算。
可在一旁听着听着,便发觉大伯母实在欺负人。这李玄又曾救过自己的性命,自然不能瞧着他被人欺负却坐视不理,所有她便开口帮他出气。
这就是她,大人话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她听得比谁都明白。若从这点看,能说她有过人心思。
可她又只因人家救过自己,便连婚姻大事都可压上,只为了帮他出口气。这样看,又的确还是孩童心性而已。
毕竟大人嘛,在不涉及自己利益时,或是良善或是歹毒,千人千面。但一旦涉及自身的利益,便都成了一样的脸谱。
可秦昭月的这份赤子之心是很打动李玄的。
小姑娘倔强又耿直的想要报恩,这让他想起了外祖父。他老人家还在世时,最常教导家中儿孙‘做人要行的端做得正,心中无愧才是大丈夫所为’,眼前的这小姑娘,年纪虽小,可这份‘正与善’却很有几分外祖的风范。
而李玄的外祖不是别人,正是太尉兼枢密使,统大邺八十万兵马大元帅的辅国公曹裕清。曹家历代皆是武将,于大邺更是开国功臣。可曹家男儿鲜有善终,大多都马革裹尸此生再无还乡之日。外祖戎马一生算是个例外,可他有四子,三个都折损在了战场上。
李玄还记得儿时外祖家的那场丧事,铺天盖地的白,让他有些惶惶然。外祖母哭的昏厥过去,母亲穿了一身他从未见过的戎装,她红着眼说曹家还有人,她也可上战场。父亲则很生气,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哭,没人顾得上小小的他,于是他问坐在棺椁前垂头不语的外祖,“三舅舅死了吗?”
外祖眼睛里全是猩红的血丝,鬓间一夜生出的白发让他老态尽显,他默然了良久说是,他还说:“这是曹家男儿的命,死在战场上......也算是好归宿了。”这话当时的李玄不懂,也可能只是外祖说给自己听的。只可惜他自己最终未能死在沙场,他一辈子为国征战,死了三个儿子、落下一身的伤病,可这一切却终究抵不过帝王的猜忌之心。
可那时曹家还不知自己的命运,三舅舅的头七未过,外祖父便又率军出征。那一年他已年近五十,刚经丧子之痛。那一役,他身中三箭,险险捡回一命来。但也正是那次,他终于为大邺夺回了沦丧百年的千里疆土,他是大邺的英雄,曹家更称得起一句满门忠烈。
可到头来大邺又回报给曹家什么呢?
全族覆灭的下场罢了,那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把上京的夜映衬的更加漆黑。最可笑的就是天下人皆知曹公冤屈,可却无一人敢言。那样好的一个人,一生帮过别人无数,可他遭难时,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因为所有人都畏惧于天子之怒。所以曹家倾覆,还要背上一个莫须有的谋逆罪名。
以前李玄以为是上京的王公贵胄贪权冷漠,百姓们总归是记着曹家的好的,可他被逐出李家后方才明白,原来大有大的恶,小有小的恶。天子说曹家有罪,百姓便也跟着唾弃曹家,他们比谁都健忘,是谁救了边关百姓,是谁夺回了千里疆土,是谁护他们免于战火,他们早就忘了。比起这些他们更愿意听龌龊闲话。谁家的公媳爬灰,谁家的恶婆婆当街打了俏媳妇儿,这些个事,他们记得比谁都清楚,个个都像亲眼瞧见了一般。
如此想来,李玄觉得眼前的这小姑娘称得上一句人品贵重了,至少她分是非对错,至少她懂知恩图报。
于是乎眉眼清隽犹如孤松般傲立的少年走上前去,他解下自己腰间的平安扣,在小姑娘跟前蹲下身来问:“你当真愿意吗?”
小姑娘那双潋滟眼眸轻眨了眨,点了头。
李玄沉默片刻说好,他将平安扣笨拙的系在了小姑娘的绦子上。
少年一字一句许下诺言:“你若嫁我为妻,玄定以凤冠霞帔为聘,护你一生平安顺遂。”
在场众人闻言具是一惊。凤冠霞帔,非诰命之身穿不得,而诰命呢,就是知县夫人那也是够不上的,少说也得是五品以上官员的母亲或正妻才有资格受此封诰,而他李玄如今白丁一个,这话实在说的太大了些。
但昭月不明白这誓言的深刻之意,她只是伸手摸了摸那枚平安扣,再简单不过的样式,看着也不如先前的那翡翠禁步值钱,可在掌心温润极了。
不同于文臣,武将常年在外拼杀,家里人每去寺庙也不求他加官进爵,只祈祷他能平安归来,这平安扣便是曹家老夫人年轻时为丈夫求来的。曹裕清一直戴了许多年,后来给了李玄。
小姑娘不知道这些,对他道谢说“这样温润一定是你很喜欢的,可送给了我你戴什么呢?”
李玄说无妨:“我还有其他玉佩,只是这一枚是我外祖父留给我的,今日赠予你,还望能够珍惜。”
剩下半句话他没说,曹家暗卫见玉如见人,他今日送的这份礼不可谓不重了。秦昭月也不知,自己偶然的一个善举,不光打消了这人杀戮的念头,还将自己纳到了他的羽翼之下。
此时的她还不知眼前人的凶险,笑着点头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珍惜。”小姑娘牵唇一笑,竟有冰雪消融之美。她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塞给他,“那这个给你吧,荷包中,这个是我最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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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荷色的小巧荷包上,绣了一只圆滚滚的白兔子,正在嚼萝卜。这花样子实在幼稚极了,又何况里面还鼓鼓囊囊装满了话梅糖,李玄握着这只荷包悔不当初。
他深知此番是自己念起旧人旧事失了理智,竟将外祖父的玉佩赠她,还亲口定下了婚约,简直是疯了。那小姑娘虽说现在心思纯澈,可毕竟年岁尚小,心性还未定下,万一过个十年长成个不明事理的岂不是难缠?就算她长大了性情也能如现在一般,自己又何苦与人家订下亲事呢?那明明还是个吃糖的娃娃,自己大了人家十岁,实在不像话的很。
李玄十分气恼自己,干脆冲到院子里苦练剑法,一个下午不曾停歇,等到静下心来细想,又觉得定下这亲事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罪过。若是她长大后悔了,大不了就再被退一次亲。若是她仍旧愿意,那娶就娶了,对人家好就是,左右全看她的意思。
他一个男人何必矫情,更何况她身上的味道也与旁人不同。
这一点在第一次救她时便已发觉,这次系玉佩时仔细分辨竟也没有异味,这让李玄不禁想,也许她是不一样的,也许...真是命定之人?
思来想去也并没有个所以然,最后李玄终是将荷包收起。
再说,说不定自己根本活不到她长大,想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对少年人来说,十年光阴毕竟太远,远的好像永远不会到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