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昭月在李氏屋里用早饭,吃到一半,便有春肆院的小丫头来传话。
“我们奶奶唤奴婢来请二奶奶,前厅有客人来了。”
李氏蹙眉,“客人?哪位客人?”
“回奶奶的话,是卢大善人的外甥,上回救了咱们二姑娘的李玄李公子。”
昭月一听立马放下手中的一口酥,“母亲,我同您一道去。”
一行人分花拂柳行至前厅,果真见下首坐着一位妇人与一名少年,两人皆着素衣。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清隽,气度自华,只简简单单坐在那便有清风霁月世家公子之风范,不是李玄还能有谁?而他身旁的妇人,三十如许,模样寻常,脸色很是憔悴。
这妇人姓卢,是卢大善人的胞妹,李玄称她姨母。
各人互相见了礼,卢娘子便开口道:“说来有孝在身,实不该上府叨扰的,不知大奶奶今日请我们来,是所为何事?”
钱氏放下茶盏,说:“的确有一事要同您商量呢。”
她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个物件儿来,是个翡翠如意的禁步,约莫三寸长,小巧玲珑,翡翠也是上好的,幽绿通透。
这是前年两家定亲时的信物。
见钱氏拿此物出来,卢娘子与李玄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脸色很不好看。
果不其然,钱氏说:“说来惭愧,我那女儿身子娇弱些,我和她父亲少不得要多留她两年,但却万万不敢耽搁了玄哥儿这样的好孩子,所以思来想去今日特将此物归还,昔日大人间的戏语......也当不得真。”
卢娘子与哥哥感情甚好,如今哥哥忽然离世,她悲痛欲绝也跟着病了一场,尚未好全。现下听钱氏此言,更是怄的胸口绞痛,愤然道:“昔日戏语?两个孩子的亲事,是我兄长与秦家大爷当着上一任知府老爷亲自定下的,有信物为证,说好的姑娘及笄便可迎她入门,如今到了大奶奶嘴里,爷们儿的千金一诺怎的竟成了戏言了?”
钱氏又道:“唉哟我的卢娘子,我家大爷是个风雅人,整个宿州谁不知他纵情诗酒?那喝了酒的醉话岂能当真啊!便是说到知府大人面前,我也是这个话,我家的姑娘,那是从小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娇养着,万不能因为她爹的一句酒话,便断送了她的好姻缘啊!”
这话说的实在诛心,她家姑娘星星月亮的娇养着,万不可断送了好姻缘。
那难道她家玄哥儿便是个没人疼没人爱,可以任由他秦家作践的吗?
卢娘子不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无非是她哥哥一死,宗族里那帮冷心冷血的畜生,欺她是女子,又揪着玄哥儿不姓卢这事儿,硬是夺了他们的家产。所以瞧他们败落了,秦家才想要悔亲。
更别看钱氏说的吐沫星子翻飞,好似自己是天底下最为女儿着想的母亲一般,其实也不过是为嫌贫爱富找个好听些的由头罢了。
可明白归明白,气不气恼又是另一码子事了。
卢娘子气的浑身都在抖,十个指尖都麻的没了知觉。她的玄哥儿是何等贵重的身份?那是天之骄子,连名士之首的徐公都要叹一句,‘天下十分毓秀,皓昀独占八、九’的李皓昀!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儿,莫说是名门闺秀,便是皇帝的女儿也配得。如今是没法子,才与商贾之家结了亲,可没成想竟还被人家给嫌弃了。
让哥儿受了这种委屈,卢春莺气极,恨商家市侩,也很自己无能,实在对不起昔年的那份嘱托,便是到了地底下,也没脸与小姐相见了。
她站起身来,“秦大奶奶这话实在没道理的很,究竟是欺我家没人,还是欺我不懂事理?您这红口白牙一番话说得笃定,无非是觉得前任李知府荣升去了上京为官,相隔千里,横竖我也不能当面询问当日原委。所以合了八字换了信物,正正经经订好了的亲事,就成了戏言酒话,全凭您一人说吗?”
不等钱氏开口,卢娘子又笑道:“可您错了。上京我去得,莫说是千里路,便是阎王殿能问出个是非对错来,刀山火海我也去得!唯一点,谁也别想欺了我家玄哥儿,谁欺了他,我豁出命去也饶不得!”
说到最后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映在素白的衫子上格外的触目惊心。
“莺姨!”李玄连忙扶住她,一双眼向钱氏望去。少年的眼眸是干净的,黑白分明神采斐然,可此时却偏生带出了一股煞气,让人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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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众人皆知,他李玄是一枚弃子,单凭他母亲姓曹这一点,他这辈子就绝无翻身的可能。
他也的确像众人所想一般,三年来缩在宿州,过得真像个破落户,曾经的天之骄子风光不再,再没了什么想头。即便是亲近如莺姨、一衡,也以为他心已死,再不会做回上京的打算。
可事实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母亲过世起,无论寒暑他不曾有一天懈怠,如今连影子师父都说已教无可教,夸他不光文采斐然,在武学上也是个天才,果然不愧是曹公之后。
可李玄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天才,从前在上京时,父亲教他射箭,他连拉弓都嫌胳膊疼。如今是没法子了,被逼到了这个境地,如若他再不肯用心,将来等悬在脖子上的利刃落下时,便唯有死路一条。生死面前,任谁都会拼尽全力,这与天赋无关。
不光是武艺,李玄还一直有意磨炼自己的心智。其实且不说散在军中各处的曹家旧部,便是外祖留给他的一百暗卫其实就已足够他在大邺横着走,可他从未动用过,好像曹家的暗卫真的只是个坊间传言一般。
因为他蛰伏于此图谋的是报杀母灭族的不共戴天之仇。而那仇家又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身份,他与之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毫无胜算。若想要赢,如今唯有忍耐一途。
所以旁人能忍的,他能忍。旁人忍不了的,他也忍。昔日青梅竹马的卞如栩当众与他退婚时,李玄觉得屈辱。数九寒冬坐着一辆青蓬马车被赶出上京时,他亦觉得屈辱。
可如今不会了。李玄以为在忍耐与不动声色的功夫上,自己已快练到了火候。但直到今日,他方才知晓,他的这份功夫还远不到家。
因为在莺姨吐血之时,他已动了杀心。
其实秦家想要退亲一事,在他看来不过是件小事。那样庸俗的妇人想必也教养不出什么明理的姑娘来,若不是为了做戏给上京看,当初他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如今退了甚至更如他的意。想想看,昔日镇国公家的公子,如今竟被商贾之家退了亲事,这是多么好的一件谈资,上京贵胄定要叹一句‘可怜’。至于背后如何嘲笑,李玄是懒得想的,因为这份轻视正是他想要的。那些人只有嘲讽不再提防时,方才不辜负了他做的这些戏。
可这秦家实在可恶至极,趋炎附势也就算了,还处处紧着自己的脸面,信口雌黄,竟气的莺姨吐了血,李玄杀念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区区秦家,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以暗卫的本事,就算要一夜屠尽宿州府也并非难事。只是秦家是宿州首富,盯着的人太多,事后料理起来倒是一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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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氏可不知自己这一番,险些把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作了进去。但看到卢娘子吐了血,她心中也是怕了的。若真惹出了人命官司,那可不是退不退一门亲的事了,闹不好可是要下大狱的。
李氏更是瞧不上她所为,见卢娘子吐了血赶忙让丫头去请郎中,与钱氏道:“嫂子真是令我开了眼界,人家卢家热孝未出,你这会子赶着退亲,实在不地道的很。今日叫我来,想必是要我做个见证,可这落井下石的事,我是无论如何帮衬不得。我也劝嫂子一句,还是回去再与大哥好好商量商量,毕竟是读书人,风骨气节丢不得。”
钱氏气的胖脸通红,“李雪知,你这是怎么个话说的?我是你大嫂,不是你夏青院想骂就骂的丫头!我和你大哥如何,还用不着你来教。哈,我们落井下石?你倒是雪中送炭啊!干脆把昭丫头嫁过去得了,反正不是亲生的,不心疼,还能更全了你的贤名呢!我呸,处处装好人!”
“你们大房定的亲事,凭什么拿我闺女来填!再说昭儿才多大点儿,你这当大伯母的竟也好意思拿孩子来说?”
这厢吵的不可开交,那厢盘算着如何灭人满门。
忽然穿葱绿衫子的小姑娘开了口。
“李家哥哥,你怕不怕被耽误?”
李玄闻言观瞧,见说话的正是前阵子自己从池子里救上来的小丫头,明眸皓齿问话问的一派天真。不知道是孩子的单纯让人不忍拒绝,还是单这小丫头生的太好让人偏了心。总之李玄虽不明此问何意,但还是摇了摇头。
秦昭月点头,“我就知道,你生的这般好看,是不怕被耽误的。那你等我十年,我长大了嫁给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