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晌才过,几个婆子便将一位小妇人引进了桂清园。
妇人穿一身靛蓝布裙,头挽银簪,虽衣饰朴素可也难掩美色。这人便是黄姨娘的胞妹,闺名一个钰字。妹子同姐姐一般,也是个美人,只是到底不如姐姐惊艳,温婉偏多。
黄钰此番来,是早早就递了拜帖的,可也没想到秦家竟有六七个婆子在侧门候着,一见了她就殷切问安,“夫人一路劳顿了,天冷快请进来暖暖身子。”
随后便将她请到一间耳房,又是热帕子净手,又是糕饼糖茶的伺候。这番排场黄钰哪里见过,打量间又见那为首的婆子身着锦缎,腕戴玉镯,比自己要富贵的多,当下便有些尴尬,问道:“有劳妈妈了,我姐姐可是还没来?”
秦家是二房当家,二房的猫儿都比别处矜贵些,何况是生了二姑娘的黄姨娘,婆子自然有心讨好:“不敢当,我们姨娘在夏青院等您呢,您先歇歇脚,若要梳洗这里也方便,歇好了咱们便过去,软轿已在外头候着了。”
黄钰顺着她手指一看,山水屏风后应是恭房,心叹这秦家不愧是生意人,这般妥帖处处都为客人想到了。起身笑说,“不必了,咱们还是快些过去,别让姐姐等急了。”
坐上墨绿色的软缎小轿,才发现就连轿子都是熏过香的,说不上来的好闻,又有下人捧来汤婆子,说给她路上捂手。汤婆子用细滑的锦缎包裹着,黄钰摹搓了下自己粗糙的掌心,怕勾坏缎子没敢用手去握,只用腕子轻搭着,小心的感受着那份温暖。心说,这日子可真是舒坦啊。
小轿不停这偌大庭院竟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明明才是二月末,各处都还萧瑟着,可桂清园竟已是姹紫嫣红好不热闹之景。黄钰看得呆了,不知过了多久,软轿停在了一处古朴院落门前。婆子引她进去,里面尽是绿竹摇曳光影斑驳之美,青石板路一路向上,左右皆是石灯笼,若是夜晚前行岂不是要惊叹已至仙境?
黄钰一路晕晕乎乎的往上走,石阶最上是几重雅致院落,栋角连天,素瓦白墙,婆子停在西侧的小院前,与她道:“夫人,这就是我们姨娘的居所。”
院落不大,却种着好大的一棵梨树,纯白落英下还有一架缠着紫藤的秋千,西北角是一处华亭,竟还摆着马吊桌子,想来这院落的主人,日子过得是极为悠闲惬意的。
正呆愣间打帘儿的小丫头讨好道,“夫人快请,我们姨娘等着您呢。”
迈步进屋,红檀色纱幔垂坠,黑漆云母石事事如意贵妃榻上歪着个美人,风姿绰约可不正是她那许久未见的姐姐,算来上次她们姐妹相见,还是黄慧生产之前,一转眼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
这五六年自己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被生活磋磨的倍感疲惫,早不复昔日女儿家的娇态,可算来二十有八的姐姐竟像是一点儿也不曾变过,甚至风姿更胜往昔。黄钰心中平白生出些酸涩来,但她很快漾出一个笑脸,“许久不见姐姐可好?”
黄姨娘轻哼一声,坐起身说,“我好不好的,又有什么打紧?横竖也没人惦记着。”
亲姐是个什么性子黄钰再清楚不过,不过这么多年了,长姐的性情丝毫未变,这一点也是让她很羡慕。细想人和石头也没什么区别,再多的棱角磨一磨也总有磨平的一天,能一直不变维持本心,才说明活的足够顺遂。
黄钰才要赔罪,就听门口通传,说是姐儿到了。
她只好收住话,没一会子进来个精雕玉琢的小姑娘,五六岁却已美得惊人。
黄钰惊道:“这就是昭姐儿?生的真是好啊,平时他们还夸我家那皮猴丫头长得好,如今一看,那是没见过我们昭姐儿,和她一比我家丫头粗糙的很,哪里算得好看。”随后又捧黄慧道,“昭姐儿像姐姐,从小便是美人。”
黄慧这才有了笑模样,与女儿道:“这是姨母,快叫人。”
其实按道理昭月不该称黄钰为姨母,李氏的姐妹才是她的正经姨母,可李雪知是家中独女,没有姊妹,又不是个苛刻人。黄姨娘呢,也不是个谨慎人,便有了姨母这一说。
昭月福了一礼,规规矩矩道:“见过姨母。”
黄钰连声说好,摸了摸昭月的头发,又拿出一支银莲发梳,“这个小玩意儿,昭姐儿拿去玩罢,是姨母的心意。”
“多谢姨母。”
虽说昭月的到来暂时的缓和了一下气氛,可黄慧若是就此收敛,她便不是她了。此时又阴阳怪气道:“难为妹妹还想着昭儿,我还以为你们早把我们娘俩给忘了呢!”
“姐姐这是哪里话?咱们是一家人......”
黄慧嗤笑一声打断她,“一家人?一家人能四五年不登门?我看是家里头过得好了,用不上我了,这才都把我忘了吧!”
“姐姐!你这话说的......还当着孩子呢。”
“有什么不能说?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儿,不怕女儿知道。要我说你们不该忘!当年闹蝗灾,咱们一路逃荒,要不是我进秦家作妾,家里能买宅子买地?早就全家一起饿死在街边了!如今三妹嫁的远,阿爹腿脚不方便,这我都不说了,可你呢?你就在茂安县竟也不肯露一面吗?”
不等黄钰开口,她又笑道:“是啊,是我糊涂了,你如今是秀才夫人了,身份不一样,又怎会把我这个商家作妾的姐姐放在眼里。可黄钰你别忘了,如今的一切都是怎么来的,那是你姐姐一张卖身契换来的!这会子倒是嫌弃我,不肯来往了,莫说别的,你们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给的?就连你相公读书的钱都是我出的,如今你们这般......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了?”
黄钰脸上一阵青白,终是讷讷道:“我知道。”
黄慧又讥讽道:“知道?好一句轻飘飘的知道,你知道还......”
话未完,一直沉默不语的黄钰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不甘知道你心里的结,可我也不容易,你觉得这世上只有你活的难么?”
“你做妾,你委屈,可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你委屈些什么?你虽为妾,可主母是难得的善心人,秦二爷的买卖也越做越大,你整天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活着,想怎么样就怎样,一件你看不上的首饰,是我想也不敢想的。”
“可我呢?虽是秀才娘子,但我那相公软弱不可依,婆母又是个只会说风凉话的,每一日我从早晨睁眼起,就没有一刻闲着的时候,成天做不完的活计,孩子们的哭闹,灰头土脸的灶台,这就是我的日子。你羡慕吗?你看看我这双手,若当真羡慕那咱们就换换,我来做这‘低三下四’的妾,姐姐去当那‘威风八面’的秀才夫人!”
黄钰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是蹲下身掩面痛哭起来。
黄姨娘被妹妹吼得一怔。黄钰的这一番话,她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妹子哭的哀切至极,她急忙起身想安慰,可从来都是人家哄她,她哪里会哄人,站在那愣愣的张不开嘴。
最后还是昭月抻出小帕子,“姨母,别难过了,一会儿眼睛该难受了。”
黄钰接过手帕,一个劲儿的点头,呜咽的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屋子里静极了,只剩下女子压抑着的抽泣,像是无数的委屈都含在了里头,听的人也跟着堵得慌。
好不容易忍住泪,黄钰扶着桌角站起身,只觉得腿脚都麻了。
“爹年轻时烧窑落下的毛病,现在天一冷就咳的厉害。三妹的夫婿去年又纳了两个小的,她写信与我我都不知该如何回。至于我,要说日子说有多难,倒不至于,好歹吃饱穿暖,谁不是这样过的啊!可我就是糟心啊阿姐,看家里男人闲躺着我糟心,听婆母传人闲话我糟心,就连孩子玩闹裹了一身泥回来我都糟心,明明都是芝麻绿豆点儿的小事。可有时夜里头睡不着,我瞪眼躺着真想一根绳子吊死自己算了。”
黄姨娘听得又是心疼又是害怕,“钰儿......”
黄钰笑笑摇了摇头,“姐姐放心,我不会死,毕竟有了孩子。阿爹的病不让告诉你,三妹的事也不敢同你说,就连这次来......也是央了我那男人写的拜帖,问了许多人都说合规矩,这才敢来的,连穿什么戴什么都是想了又想,就怕丢了你的脸面,让人瞧不起。”
“爹和妹妹也不是不惦记你,只是秦家与以往不同了,如今秦二爷跺跺脚怕宿州府都要抖三抖,他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们这样的......总是上门来,倒像是打秋风,于你不好。阿爹也总说,‘都过好各人的,不要给大妮儿添麻烦’,可没成想,我们这样却惹得姐姐伤了心。”
将话说开后,黄钰并未待多久,说是回去晚了婆婆又要指桑骂槐,牛车也还在门口等她呢。留下了个小包袱,便匆匆回了。
包袱里东西倒是不少,两件孩子穿的里衣,五六条手帕,几个抹额,还有两双鞋垫。具是针脚细密,看得出,缝的人很是用心。更看得出,是切实替黄姨娘想了的,该送到的人,一个没落下。
黄慧摸着小包袱,也落了泪,吸着鼻涕问女儿,“昭儿,你说你姨母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这事儿,是我错了么?其实我只是埋怨他们,并不是真恼的。”
小小的姑娘颇为老成的叹了口气,从荷包里又拿出另一条手帕,按在黄姨娘的鼻子上,帮她擤了鼻涕,才说:“我也不知道。可你看茉莉那么小,也有对着翠竹闹脾气的时候,但扭头就又笑了,总归亲姐俩,没什么过不去的吧。”
黄慧娘又十分不像大人的依赖了女儿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