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渭被引进一间书房,屋内寡素,除却窗边供着一支寒梅再无其他饰物,他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纪大人。
纪牧原三十五六岁,身材瘦削样貌长得端正,只是眉心嘴角印记深刻,显得十分刻板严肃。
在秦渭打量他时,他也同样在打量秦渭,心说未想到这位宿州首富竟是如此年轻,瞧着不过而立。此人年纪轻轻靠自己起家,能有今日这般成就定不简单,恐也是个心机深沉善钻营的小人。
秦渭不知才初见就已被知府大人贴上了小人的标签,他恭恭敬敬向上首行了一礼。
纪牧原淡声道,“坐吧。可是我府上的茶叶顺口,竟能引得秦家家主日日上门?我可是知道,你秦家日进斗金,你的时间就是银钱,又何苦浪费在我这里?”
秦渭又拱起手,“让大人笑话了。秦某是小地方出身,不懂太多,我只知道宿州府您是最大的长官,没人能越过您去,便想着来送些薄礼。不过您放心,秦某无所求,只是仰慕大人盛名,另外做生意嘛、图个安心而已。”说着便取身后的蓝皮包裹。
纪牧原无波无澜的看着他,不用看都知道又是些金银阿堵物罢了,这些商贾讨好人的手段他见得太多,早已没什么稀奇。反正无论多少,等他一拿出来自己便以贿赂官员的名头狠狠的训斥一番,以后便也不敢再来了。
哪知秦渭取出的是一陶罐,光闻味道,纪牧原便知,“是腌菜?”
秦渭笑答,“正是,我岳母出身庆州,这腌菜是家中每年都做的。我想大人公事繁忙,或许也许久没尝过家乡的味道了,您尝尝看,是不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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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两银钱万两金置于眼前也不曾动过心的纪大人,这次竟真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他摸了摸那陶罐,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以前五文钱便能买一个。从前他家用的也是这种,只是用的年头长了,有了豁口,不经意时总是划着手,却还舍不得换。
他也是庆州人氏,家境清贫,父亲早亡,母亲独自一人拉扯他们兄弟二人,后来为了供他读书,更是从早到晚的替人缝补绣花,几乎瞎了眼。
在纪牧原的印象里,母亲是个沉默的妇人,早早死了丈夫,她似乎也不会笑了,总是低着头绣花像是一幅静止的画。那时家里穷啊,桌上从来没肉,虽然养着几只鸡,可鸡下了蛋要拿去卖钱,舍不得吃,每次只留下一个,那是他的,大哥的碗里只有青菜。母亲连青菜都不吃,每日吃饭只守着那只腌菜罐子。后来她眼睛看不清了,便用手摸,每摸到豁口便要划出血,即便如此,也舍不得换,因为买罐子的五文钱,攒下来可以给她家二郎买宣纸。
后来她的二郎出息了,考中了进士,两榜进士得见天子龙颜,这是读书人最大的成就,也是她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可即便那么高兴,老实巴交的妇人也只会拉着儿子的手连声说好。再后来,她的二郎要娶妻了,御史中丞家的小姐,知书达理。可她却连昏礼也不曾去,只说‘我去了会让人笑话二郎,不好’。
一年又一年,她的二郎一飞冲天,官越做越大,也离她越来越远,她依旧守在庆州的小院子,说人老眼盲不愿再离故土,其实是怕儿媳厌烦,怕成为二郎的累赘。
直到前些年她病重,她惦念着的二郎终于赶了回来,弥留之际她反反复复念叨一句话,她说“是娘不好,娘耽误了你的前程。”她要死了,她并不怕死,怕只怕这三年丁忧耽误了孩子前程。
纪牧原捻起腌菜放进嘴里,又酸又辣,刺的他喉头发紧。他指腹来来回回描摹那陶罐的轮廓,良久才道:“有心了,多谢你。”
后来秦渭几番努力终于得了纪牧原的另眼相看,又通过他结识了边关太守张贤,从镖局到与西域贸易,后来的秦渭可以说是富可敌国,而谁能想到这一切竟始于一罐小小腌菜。
后事如何先按下不表,就在纪牧原出任知府的同年,茂安县也上任了一位新知县,姓于,名席,是去年春闱的同进士。而这位于知县上任不久,便托人去了桂清园,竟有求娶秦家姑娘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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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肆院乃是大房所居的院落,布置的尤为富贵。紫檀圈椅上坐着一个胖妇人,穿深烟色团花对襟衫子搭一条银白缂丝马面裙,头上是整套的翡翠头面,让人瞧了便要叹一句好生富贵,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要说秦家的四位奶奶,二奶奶李氏娇小爽利,三奶奶石氏温文娴雅,四奶奶孙氏虽是跋扈了些,可样貌却不差甚至称得上一句明艳。几个媳妇各有各的美,唯独大奶奶钱氏,原本就五官平淡,近几年身段更像吹气儿似的胖了起来。
此时她屏退众人,正捻着帕子正劝导女儿,明明天还冷着,可她体胖,说的急了便沁出汗来。
“那于大人何许人也?人家是去年的同进士,七八万的读书人里才能出一个的人中龙凤。他又做了县令,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人家有这个意思,那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的还不情不愿?”
下首坐的是秦家大姑娘秦霜月,十三四岁含苞待放的姑娘家,样貌虽谈不上如何出挑儿,可胜在年轻鲜嫩,身材没随她娘,瘦的下颌尖尖,也称得上清秀佳人。
她靠在贵妃榻上握拿着一卷诗经,眼都不抬道:“好什么好,我已定了亲事,中途变卦那成什么人了?再说同进士又如何,那位李公子不是也在读书吗?兴许过两年他便也考上了,娘又何必急于一时,闹得咱们难看。”
“哎呦我的好闺女,你怎么净在紧要事儿上犯傻?你以为那科举是玩闹,长个脑袋就能考上的?说句难听的,你爹爹考了半辈子了,又如何?这秀才就是顶儿了,更别谈那些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可人家于大人不一样,人家年纪轻轻便考中了同进士,像他这样的打着灯笼都难找,那李玄如何能与他比啊!”钱氏叹气,“再说了,前几日李玄的舅父没了,他舅舅一死宗族便要分家产,如今他只剩下那所宅子,这样的人,你若真嫁了,不是自讨苦吃?”
听到此秦霜月才放下书卷,“他舅舅、您是说卢大善人?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唉,说是急病。反正一开始肯与他定亲,也是因为卢大善人亲口许诺,将来家产会尽数交给李玄这个外甥,可如今......这样说来,也算不得咱们出尔反尔,是他家先失信于人。总之啊,于大人比那李玄强上千倍百倍,你这次可一定要听娘的话。”
秦霜月咬了咬唇,“可那于大人今年都二十了。”
“那也只大了你六岁,不算太多,男人年纪大些怕什么。只要你点头,嫁过去便是官太太,谁能有你威风?你的姊妹好友知道了,怕是全都要羡红了眼!”
“可他都这年纪了,以前就没订过亲事?为何忽然要与我议亲?”
“说是读书耽搁了,哎呀,娘还能害你不成?你可是我的亲生骨肉,我都替你打听清楚了,那于大人家里只一个老娘,再没旁人了。我儿又饱读诗书,是出了名的才女,他有心求娶有什么稀奇。”
秦霜月默了半晌,扭过身去又捡起书卷,轻声道,“全凭爹娘做主吧。”
有这话便是答应了,钱氏欢天喜地的起身,“嗳,霜儿放心,娘一定把这事办的明明白白,我会寻个好法子,退亲一事也绝不会折了你的面子,你啊就安安心心等着做官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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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一过完,冷日子也就要过去了。
秦渭说是有要紧事,没出十五就去了庆州,留李氏与几个管事的照看生意。秦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事情也就越来越繁杂,光是年节时的人情往来单拎出来都是一本子帐。李氏连着两日没出屋,总算料理完了大半。
正这当口,门口的小丫头通禀,“奶奶,黄姨娘来了。”
“进来吧。”李氏头也不抬的吩咐,直到看完一页方才撂下笔,这一抬眼倒是十分的惊艳。
黄姨娘本就容色昳丽,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藤色方领广袖裙外边搭了件白狐袄子,头戴琉璃簪,耳畔珍珠坠子轻晃,风情万种着实是美得不可方物。
可主母打理家务累的半死之际,你这妾室却穿的妖妖娆娆到人家眼前闲晃,岂不是作死?这若搁了别家,美妾不死也得被扒层皮。可李氏毕竟有个‘好色’的毛病,见黄慧娘如此,非但不恼,反而欣赏起来。
“年节过去了你倒打扮了起来。这是新做的裙子?颜色衬你,回头我给你寻对儿琉璃耳坠子,搭在一起更合适。”
听有琉璃坠子,黄慧娘先是一喜,可随后又噘嘴道:“合着您把我的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啊,年前不是您说我娘家妹妹递了帖子!”
李氏恍然大悟,“哎呀瞧我,前两日还想着这事来着。”说罢起身去里屋拿出一红一蓝两个锦盒,“二爷不在,下午来新料我得去铺子上盯着,就不招呼你妹子了,你替我赔个礼。这对镯子给你妹妹,另外的是个长命锁,听闻她去年生了个哥儿,是我给孩子的。还有,下午让昭姐儿也过去吧,和你娘家人也有年头没见了。”
替她安排的妥妥当当,且不说是主母对妾室,便是亲姐也就如此了。可黄氏仍是不开怀,收下礼盒也没半点儿笑模样。
李氏问道,“怎么,又是哪没合你的意?这是甩脸子给我看呐?”
黄姨娘抽出帕子,“我不是冲您,是那些个没良心的,没成想人家还记着有我这号人,我还以为他们都当我死了呢。您说说有他们这样的吗?那年闹蝗灾......”
李氏心说又来了。嘴上哼哼哈哈应和两句,便又翻开账本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黄姨娘自己说了半天也没人搭理,自觉没趣便告退回了自己小院儿。李氏靠经验躲过了一遭怨妇念经,昭月可就没这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