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被温热稠苦的药汤子泼了一脸,便是个泥人也要起了脾性,又何况秦四爷可不是泥人。他急匆匆脱下外袍,扯了帕子擦头脸,边擦边大声喝骂,“个倒霉娘们儿,今儿个撒癔症不成?”说完将衣袍狠狠砸向孙氏。
孙氏也不甘示弱,捡起衣袍又砸了回去,还顺便奉还了一口唾沫,“呸,你个不要脸的色胚,又去那种不三不四的脏地方,你自己不嫌脏我还嫌!从前你是怎么赌咒发誓再也不去的?啊?那些话都是狗说的?”
见二人越骂越难听,绿萝哪还敢再待,连忙眼观鼻鼻观心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将门也一起掩了,省的传出去又成了别人的笑话。
其实这回也怨不得孙氏气恼。偎红倚翠,是宿州城最有名的秦楼楚馆,男人们的销金窟与温柔乡,同时也是后宅女人们的终极噩梦。刚才八哥的一句话,孙氏哪还有不明白的?秦洪这是又去了那里,再想起他从前的誓言,自然更是火冒三丈。
那时她嫁到秦家不久,才怀上娇月,还住在茂安县的青石巷。她的一个闺中好友则嫁去了宿州府,回来找她闲聊时说起,‘秦家大爷近日可出了大风头,听说在偎红倚翠连包下两位花魁娘子,好大的手笔,如今在宿州府可是无人不晓了’。
孙氏一听这话立马起了坏心,她这人爱拔尖儿,向来与大嫂不对付,因此特地去了跨院儿一趟,明面上是好心提醒,实则纯粹为了恶心钱氏。
哪个女人受得丈夫这般作为,孙氏以为大房的听了定要跳脚,可没想到钱氏听完只是微微一笑,与她道:“多谢弟妹特来提醒我,可嫂子也要劝你一句,与其管别人的闲事啊,不如先管好自家夫君。上个月老三刚从公中支了八十两,你猜是为了什么?”
孙氏傻在原地,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秦洪,竟也敢背着她养小的,依她的脾气自然不能忍,当晚便闹了起来,为了此事还险些小产。
秦洪见妻子见了红,不敢再招惹她,登时便赌咒发誓再也不去,赔罪的好话又说了一箩筐这才算完。
虽然当时被大房的看了笑话,可孙氏并不气恼。毕竟她大闹一场,秦洪就再不敢去。可钱氏呢?她就是吊死在房梁上,大爷也不会向她服软儿,这么一想,还是自己的日子顺遂些。
可直到今日,孙氏才发现自己错了,秦洪并非如何在意她,赌咒发誓也只是缓兵之计,狗改不了吃屎,说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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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到偎红倚翠,秦洪也是心虚的,他解释道:“我没想去,都是徐二他们,吃完了酒非闹着要去,这要我这么推?说媳妇儿不让还不被人笑掉大牙,爷的面子往哪搁?我就跟着去坐了会儿,什么也没干,听了听曲儿我就回来了,不信赶明儿你找人打听。”
“我早就说了,你少与他们那帮人胡混!成天什么狗屁本事没有,不上台面的东西倒都是精通,与他们一起能混出什么?是钱啊还是名啊?”
说别的都行,可唯独说他朋友不行,秦洪不耐烦道,“行了,你有完没完?爷别的本事没有,投胎的本事还行,我这日子过得也没比谁差了。”
孙氏被他这话气的带了笑,“哟,这话说的,那你是打算一辈子吃你二哥的了?但凡你有他一半的能耐,我也不至于被你二嫂欺负成这样。我的脸面都让她扔在地上踩了,你还没事儿人一样出去吃酒听曲,你到底是不是个爷们儿!”
秦洪听得头大,“你和二嫂又怎么了?”
“还不是她那庶女落水的事儿,不过是孩子玩闹过了些,她却借着这事狠狠落我面子......”
“二嫂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这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孙氏,孙氏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道,“秦洪,今日你把这话给我说明白,她李雪知不是不讲理的人,那你是说我不讲理?”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孙氏终于控制不住情绪,落下泪来,“你是不知,她为了落我脸面,连我娘家的货钱都扣下了,我哥哥找上门来,这家里家外,我、我真是丢死人了!”
秦洪听了小声叨咕,“那还不是你大哥不着调,要么也犯不着......”
这话孙氏听见了,可偏没法反驳。是了,是她哥哥不着调,要么任秦家如何发达,自家也犯不着看他们的脸色。自从爹死后,大哥就沾上赌,家里的地之所以能保住,都是靠着秦家帮扶,可靠人哪有靠得住的,这次李氏只稍将款子结的迟一迟,哥哥便坐不住了,因为他那些赌债等不得,迟上几日人家就要断他手脚。
见她不语,秦洪劝道:“唉,要我说你别瞎折腾了,咱家日子有什么不好?你也和三嫂似的,念念佛养养花,实在不行跟大嫂似的也行,衣裳首饰想买什么你就买,只一点,别想着处处和二嫂比。只要想通了这一点,那成天也就没那么多气可生了,放眼宿州府,有几个女子日子过得比你舒坦?话我撂在这,你自个儿好好琢磨吧。”说罢拎起鸟笼便去了书房,只留下孙氏一人面对这一地的狼藉。
孙氏盯着那些碎瓷片,忽想起年幼时。她那时淘气,翻母亲的妆匣时摔碎了一只翡翠镯子,她不以为然,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一向疼宠,一只镯子又算的了什么。哪知母亲看到后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亲自蹲下身去拿手捡那碎镯子,说‘这是你外祖母留给我的物件儿,你怎么连这也给摔了!'
那时她小啊,不懂母亲感念亡母的心,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竟因一只破镯子挨了打,哭的声嘶力竭时,是爹爹抱起了自己,哄她道‘囡囡不哭,爹带你去玩好不好?我们去放纸鸢,爹给你买糖吃。”
时隔多年想起旧事,愈发觉得难过,爹在的时候她从没受过委屈,可爹不在了,便再没人给她撑腰了。
哥哥只顾着自己,央她去给二房的赔不是。丈夫只顾着玩乐,也说是她不对。他们都不是她的依靠,这世上她再没依靠了,想到这孙氏蹲下身狠狠哭了一场。
听着屋里没动静了,绿萝轻声进了屋,想收拾地上的狼藉,却听孙氏吩咐道,“放着吧,先去再熬碗药来。”
是了,还是得有个儿子才行,儿子才是她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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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邺官员每三年一考核,今年熬了多年的李知府终于如愿荣升,同时也就意味着宿州府要迎来一位新任长官了。
新来的这位大人姓纪,是弘承二十七年的进士,娶妻是御史中丞家的小姐,有功名又有岳家扶持,他在仕途上可谓是顺风顺水,三十五六的年纪便已做到了知府一职。
但他的到来却令宿州府的商贾富豪们犯了愁,因为这位纪牧原纪大人,清正廉洁,竟不肯收孝敬。
生意人深谙有钱好办事的道理,从知府到衙役不管大小,只要是穿官衣的老爷那就一层层的孝敬过去,人家收了银子,以后的什么事情便都好办了,甚至有的时候不求办事,只求‘不为难’这三个字。这么多年历来如此,俨然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可偏偏这位新来的纪大人还就不按规矩办事,他到宿州府就任三月有余,银钱珍宝一概不收,送礼的人连想见他一面都难。
可人活着总是有许多规矩之外的事要办,尤其是生意人。好比说卡着一条界限,说不清道不明,左右皆可,人家稍宽一宽你这生意便能做得下去,稍紧一紧那你便要没有了饭辙。
本来纪牧原如何行事都无妨,可他身份在这,他是知府,是宿州最大的长官,宿州大小官员都要看他脸色行事。他大行清廉之风,底下人便也不敢收钱,光不敢收钱倒是好事,难道商户们都是贱皮子,辛苦赚来的银钱喜欢拱手让人吗?他们犯愁,那是因为这帮官员不光不敢收银子,竟连事也不敢办了。
都是官场上混老了的人精,知道办的多错的多,不办则不错,尤其是在这紧要风口上,官员们想的都是如何低调,尽量的不招眼,好再摸一摸这位新上司的脾性。如此一来原本该办的能办的事,也通通卡死,一律叫停,至于你商户们如何损失甚至关门大吉,官老爷们是不理会的。一时之间,宿州城风声鹤唳,宿州商会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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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惶惶人心当中并不包括秦渭。
对待此事秦渭很淡定,每日吃得饱睡得好。晨起忙一忙秦记和镖局的事,晌午用过饭还要再眯一觉,之后就去知府衙门打卯,一坐便坐到晚上。当然任他去的再勤也是见不到纪牧原的,可三个月,秦渭雷打不动,恭送拜帖每日必到。
也就见证了知府衙门的待客花厅,从一开始的人满为患到如今的只他一人。连上茶的小丫头都没了耐心法儿,上茶点时腕子一甩磕出一声脆响,还翻了个白眼儿给秦渭瞧,估计是嫌这没脸没皮的每日都上门蹭吃蹭喝,增加了她的工作量。
秦渭好歹也是宿州首富,被人这么成天晾着,连个丫鬟都敢给他脸色瞧,若换了旁人早就气的拂袖而去或是臊的再也不来了。可秦渭不甚在意,他带着账本货单,并不闲坐,再加上有茶有点心,安然自得,不知道的还以为知府大人家的花厅成了他秦渭的书房呢。
就这么日复一日,直到临近年关时的一个傍晚。秦渭如同往常一样,看了看天色,便起身收拾账本打算回家用饭,纪家内宅的管事进来欠了欠身道,“秦二爷,我家大人请您书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