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刮过抄手游廊,钻进千雪的领口,激得她一个哆嗦。她紧了紧略显单薄的夹袄,加快了脚步。从西院大通铺到东隅账房这段路,积雪被踩得板实,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嘎吱的声响。她心里惦记着今日要核对的那批年节采买的单据,脚步不敢有丝毫懈怠。
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间的严寒。绿萝已端坐在她的账桌后,正凝神看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手指无意识地在算盘上轻轻点着,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千雪轻手轻脚走到自己的小几旁,放下随身的小布包,先给绿萝手边的茶杯续上热水,这才坐下,摊开纸笔,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千雪,”绿萝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看向她,“今日冯娘子要去城外庄子上处理一批陈粮的急事,晌午前怕是回不来。郑妈妈那边也派人来传话,让我巳时三刻过去一趟,对一对小姐陪嫁器物库的账目。这半日,账房就交给你了。”
她顿了顿,指着桌角一摞新送来的单据,“这些是厨房刚递来的,有几笔是急用,需要今日登记入册。你仔细些,按规矩来,莫要出错。”
千雪心头一凛,冯娘子和绿萝同时不在?这情形让她瞬间想起绿萝师父之前的提醒——“明里暗里,有不少目光在悄悄打量”。
她面上不显,恭敬应道,“是,师父放心,我定当尽心。”
绿萝看着她沉静认真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又低声提点了一句,“尤其是大额采买,务必看清单据是否齐全,库房回执,经手画押,一个都不能少。宁可慢些,不可错漏。”
“我谨记。”千雪用力点头,将师父的叮嘱刻在心里。
绿萝走后,账房显得格外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千雪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她先处理了几笔小额零碎的单据,核对无误后登记入册,动作流畅。然而,当她拿起厨房送来那沓单据最上面一张时,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是一张采购十担上等霜降炭的单据。金额栏赫然写着“纹银八十两整”。
千雪的心猛地一跳。她记得前几日才登记过一批霜降炭,当时五担的价格是三十两,单价六两一担。就算年节紧俏,上等炭涨价,也绝无可能翻倍到八两一担!这价格高得离谱。
她立刻翻开自己藏在抽屉深处的一个小册子——那是她私下记录的常用物料市价波动。霜降炭近期最高也不过七两出头。八十两?这绝对有问题!
更让她警觉的是,这张单据上,只有厨房管事赵妈妈龙飞凤舞的签名,下方本该粘贴库房验收入库回执副联的位置,空空如也!
绿萝师父的叮嘱言犹在耳,“大额采买,无库房回执,单据不全,不得入账!”
就在这时,账房的门帘被掀开,采买处的张副管事走了进来。他四十上下,面容普通,总是带着一副勤勉谦恭的表情,此刻手里拿着一叠货单,像是来对账的。
“林姑娘忙着呢?”张副管事笑呵呵地走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千雪摊在桌上的单据,“哟,这不是厨房急要的那笔炭款单子吗?赵妈妈那边催得紧,说等着支银子呢。冯娘子下午回来就要汇总报给郑妈妈过目,你看是不是先把这个登了?”
他语气温和,带着催促的意味。
千雪心中警铃大作。时间点卡得太巧了!冯娘子和绿萝都不在,他就来催这张问题单据?她面上不动声色,拿起那张单据,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张副管事,这单据……好像不全啊?库房的回执副联没见着。”
张副管事“哦”了一声,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库房那边今儿个忙得脚不沾地,说是点验完了,回执晚点就补过来。你先登着,回头补上就是,赵妈妈那边实在等急了,灶上等着炭用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数额不小,你登的时候可仔细点,别写错了。”
他看似关切,眼神却紧紧盯着千雪握笔的手。
千雪心念电转。她早上整理单据时,明明在一堆厨房单子里见过一张带着库房骑缝章,金额写着“六十两”的霜降炭单据!那张单据去哪了?是被抽走了?还是……
她假意顺从地拿起笔,蘸了墨,对着那张假单上的金额,悬腕欲写。张副管事嘴角似乎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就在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千雪的手顿住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笔,歉意地对张副管事笑笑,“张副管事稍等,这笔数额太大,我得再对对前几日的账,免得记混了。”说着,她开始翻找桌面上其他的单据和账册,动作看似随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桌角,抽屉缝隙,甚至脚下。
张副管事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也不好催促,只得干站着。
千雪的心跳得飞快。她强自镇定,一边翻找,一边回忆那张真单据可能的去向。忽然,她眼角余光瞥见小几靠墙的角落,一沓废弃的草稿纸下,似乎露出一个熟悉的纸张边角。她不动声色地挪过去,借着整理纸张的动作,手指迅速探入纸堆底部,指尖触到了一张被揉得有些发皱,边缘还被撕掉一个小角的单据!
她心脏狂跳,借着身体的遮挡,迅速将那张纸抽了出来,飞快扫了一眼——正是那张金额“六十两整”,下方贴着盖有库房小印的收货副联的真单据!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果然!有人偷梁换柱!
她深吸一口气,将真单据迅速塞进贴身夹袄的内袋里,冰凉的纸张贴着温热的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终于找到”的轻松,“找到了,前几日的账在这儿。张副管事,我这就登记。”
她重新拿起笔,这一次,落笔没有丝毫犹豫。她模仿着自己平日的笔迹,却刻意在书写那个“八十两”的数字时,让笔锋显得略微生硬,仿佛是不小心写错了。登记完毕,她将那张假单单独放在一边,并未在“经手人”处签押,只对张副管事道,“登好了,等库房回执补来,我再签押归档。”
张副管事看着账册上那醒目的“八十两”,眼中掠过一丝得逞的阴鸷,面上却堆起笑,“好好,林姑娘办事麻利。回执我待会儿就让人送来。”说完,便拿着他的货单匆匆离开了。
千雪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手心沁出冷汗。她知道,这只是开始。风暴,将在冯娘子回来后降临。
午后,冯娘子带着一身寒气回到账房,脸色因奔波而略显疲惫。绿萝也刚回来不久,正低声跟冯娘子汇报着什么。
张副管事几乎是掐着点出现的,手里拿着几张单据,一脸焦急和沉重。
“冯娘子!您可回来了!出事了!”他几步冲到冯娘子面前,将账册翻开到千雪登记的那一页,手指颤抖地指着那“八十两”的炭款,“您看看!这……这林姑娘登的账!十担霜降炭,她竟记成了八十两!这……这足足比市价高出一倍还多啊!这错漏也太大了!这要是报上去,我们采买处……”
他声音洪亮,带着痛心疾首的指责,瞬间吸引了账房内外所有人的目光。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厮和丫鬟都竖起了耳朵。
冯娘子脸色骤变,目光如刀般射向那账册上的数字,又猛地转向站在小几旁,脸色微微发白的千雪。绿萝也皱紧了眉头,看向千雪的眼神充满惊疑和担忧。
“千雪!”冯娘子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是怎么回事?!”
红玉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小声嘀咕,“是啊,当时张副管事催得急,我看她手忙脚乱的……”
千雪在众人或指责,或怀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缓缓抬起头。她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深吸一口气,对着冯娘子和绿萝深深一福,声音清晰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冯娘子,绿萝师父,我该死!登记时可能一时眼花,写错了数字!请娘子责罚!”
她这“认错”的态度让张副管事眼中得意更甚。
然而,千雪话锋一转,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直视着张副管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但是,张副管事!我请问您,您方才拿来对账,指责我登记出错的那张单据,是原件吗?为何那张单据上,没有库房验收入库的回执副联?!”
她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张副管事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千雪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语速加快,字字铿锵,“绿萝师父教导我,大额采买,无库房回执,单据不全,不得入账!此乃铁律!我今早整理单据时,明明见到一张金额为六十两,附有库房骑缝章的真单据!可后来,这张真单据不翼而飞,张副管事您却‘及时’地给我送来了一张金额八十两,却缺了最关键回执的‘干净’单据!还一再催促我速速登记!”
她一边说,一边迅速从怀中取出那张被妥善保存的真单据,双手呈给冯娘子,“娘子请看!这才是今早厨房送来的原件!库房印鉴清晰,斤两,单价,总价一目了然!我按那张假单误登了八十两,但心存疑虑,未敢签押,只等娘子回来定夺!”
账房内外,一片死寂。
冯娘子一把夺过两张单据,目光如电般扫过。一张金额六十两,库房骑缝章赫然在目;一张金额八十两,光秃秃一片!绿萝也凑近细看,随即拿起账册,对比千雪登记的笔迹,又翻看她之前登记的账目,脸色越来越沉,“娘子,千雪这笔账的字迹,与平日略有不同,像是……刻意模仿的?且她确实未曾签押!”
冯娘子脸上的怒气瞬间转化为冰冷的杀意。她猛地将两张单据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茶盏都跳了一下。
“好!好得很!”冯娘子怒极反笑,目光如刮骨钢刀般剐向面如死灰的张副管事,“张有才!你好大的狗胆!竟敢伪造单据,偷梁换柱,构陷他人!来人!”
门外立刻闪进两个健壮的仆妇。
“给我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捆了!”冯娘子声音森寒,“即刻押去外院,请大管事和郑妈妈发落!就说他伪造单据,意图贪墨府银,嫁祸同僚,罪证确凿!”
张副管事腿一软,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被仆妇利落地堵了嘴,拖死狗般拖了出去。整个过程快得惊人。
冯娘子凌厉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红玉等人,“还有谁?今日是谁在账房外探头探脑,是谁在跟着嚼舌根?自己心里清楚!再让我发现有人心思不正,这就是下场!”
红玉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娘子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冯娘子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转向千雪时,眼中的冰寒终于化开,带上了一丝激赏和庆幸,“千雪,你很好!心细如发,临危不乱,更难得的是谨守规矩,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非你机警,今日险些让这蠹虫得逞,坏了采买处的名声!”
她又看向绿萝,“绿萝,你教了个好徒弟!”
绿萝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看向千雪的目光充满了欣慰和骄傲,轻轻点了点头。
危机解除,账房内紧绷的气氛渐渐缓和。千雪后背的冷汗这才慢慢干透,她恭敬地垂首,“都是娘子明察秋毫,师父教导有方。我只是尽了本分。”
冯娘子满意地点点头,亲自拿起那张真单据,“这笔账,按这个登。至于那个她……”她眼中寒光一闪,“她经手的账目,给我一笔一笔重新彻查!我倒要看看,他这手伸得有多长!”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但千雪知道,经此一事,她算是彻底在采买处站稳了脚跟,也彻底卷入了这国公府深不见底的暗流之中。她的小几旁,那盆炭火正旺,映着她的侧脸,带着些许沉静。
绿萝悄悄递过来一小包松子糖,低声道,“压压惊。你做得很好。
千雪接过那带着体温的油纸包,指尖微暖。她知道,前路依旧漫长,但至少此刻,她赢得了师父的认可,和冯娘子这把暂时的保护伞。至于未来……她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眼神越发沉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