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沿孟津西进,逶迤疾行,跨过渑池、陕县,直抵函谷关。
秋季初晨,天气寒凉,远处灰蒙蒙的浓雾里,林木黄绿相间,函谷关的门楼不时隐现,黑压压的一片,如同山前一尊威风凛凛的卧兽。山下的骑兵们穿戴甲胄,鳞甲片上,都凝结了层层薄霜,他们不避寒风,只掣曳长矛,簇拥守护着曹操和他的军师指挥团。
城楼上传来戍卒的更鼓声,声声震耳,响彻云雾山崖间,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函谷关守吏大开城门,弘农太守亲引数十骑绝尘而出,马踏泥沼,潦水迸溅,飞奔来迎曹操大军。
城楼上戍卒高举长戈,伴着雷霆鼓声,齐声呐喊道:
“恭迎曹丞相入关!”
“恭迎曹丞相入关!”
……
“吁——”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崔缨□□马驹有些受惊,她赶忙拽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旁边伸出一只粗厚的手掌,夺过崔缨身前缰绳,只反手轻轻一扯,惊马便落蹄消停下来。
“多谢。”
崔缨冷冷敷衍了句,便快夹马腹,撇下夏侯尚,策马来到曹植车驾边。
此刻曹植正趴在车厢窗口,左手捧着绢布,右手攒着蘸了墨的毛笔,凝思会神,也没注意到崔缨的出现。
“又有新诗了么?”崔缨温和地笑问。
“不,我在给二哥写回书呢?”
“子桓哥?给你写信啦?”
曹植乐呵呵笑道:“是啊,听说我和母亲都病了,二哥差人送了好多封信来问候。还附带了篇赋给我呢!阿缨你瞧——”
给曹操和卞夫人的问安信,大部分都是甄妤的字迹。崔缨认出了,但并不多嘴。
崔缨又接过曹丕的《感离赋》,看罢,只见绢布是曹丕的娟娟秀字,上云:
“建安十六年,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诸弟皆从,不胜思慕,乃作赋曰:秋风动兮天气凉,居常不快兮中心伤。出北园兮彷徨,望众慕兮成行。柯条憯兮无色,绿草变兮萎黄。脱微霜兮零落,随风雨兮飞扬。日薄暮兮无悰,思不衰兮愈多。招延伫兮良久,忽踟蹰兮忘家……”
“是他的风格了。”
崔缨笑着,把绢布轻飘飘地甩回曹植怀里。
“我也有篇《离思赋》作成了,到时候夹在这书信里,一同传给二哥!”
“你们哥俩啊,唱和赋诗,也真是传统了。”
崔缨在马上,见曹植又投神写信,脸上笑意不减。崔缨心中微动,赭唇轻启,还是忍不住发问道:
“为什么,不随你母亲留在孟津养病呢?”
曹植专注写信给他二哥,并未听见。
崔缨心中犹豫,嗫嚅道:
“子建啊,过了函谷关,两日便可到潼关……”
曹植头也不抬,只兴奋地抢答道:
“崤山北侧,深险如函,故称函谷!昔年,秦惠文王从魏国手中夺取崤函之地,就在此设函谷关。此关,城东西长约十八里,仅容一车通行,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周慎靓王三年,楚、赵、魏、韩、燕五国伐秦,秦据函谷关天险,使六**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始皇六年,楚、赵、卫等五**队犯秦,‘至函谷,皆败走’。贾谊《过秦论》中写的,‘于是六国之士……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就是说的这个函谷关!阿缨,你觉得,我背得怎么样呀?”
“又不在函谷关打仗,你背这些做什么?”
“背来应付我父亲喽!”
听曹植说如此,崔缨有种说不出的气闷。
“子建,别听丁仪兄弟的话,你没有必要用这些东西,去人前装饰自己。战场不是儿戏,刀剑无眼。军规森严,行动不似从前自由。你了解没有,那个叫杨沛的,最近升任督军,法纪严明。我,一介女流,在后军辎重营里,只希望你要很好地保重自己……尤其是,少去应酬那些曹氏叔伯们的宴会,他们无非是见你现在得意了,能时刻跟在丞相身边,参听军议,等风头过去了,还不知怎样呢!小侯爷,你不爱跟那些前辈军师们打交道,在下是知道的,但你既然选择了跟二哥不一样的交友之道,就该让自己的双眼锃亮起来,别被小人蒙蔽。”
“什么小人?你是说丁仪么?”
曹植终于落笔,抬头笑看崔缨:“丁正礼教我熟络这些关隘地形,自然能省得了不少父亲那边的临时问难。他这次都没跟来,你还在背后叫我提防这儿提防那儿的。还有那长相很好的孔桂,人家怎么着你了?你都骂了他一路了。”
崔缨冷冷道:“好,丁仪我不说他。可在邺城的时候,这孔桂胆子不小,推辞了几次中郎将的盛邀,偏只跟在你屁股后边,能是什么好货?”
曹植微笑:“你要是这样说,我却怀疑,你是在帮二哥说话了。”
“我没有。”
崔缨觉得自己有点厌蠢症犯了。
不是说她这开局免费送的对象不好的意思。
是好过头,以至于没办法跟自己这只狡猾的兔子同频了。
曹植虽然可爱,到底现在心智未开,还是个“清澈愚蠢的男大学生”,不比曹丕,大他五岁,交际广泛,阅人无数,已经算是后世那种,被社会毒打过很多次的“代号社畜的腹黑大叔”了。
崔缨怕曹植多心,只好扯开话题道:
“喏,前头好像有什么热闹,你快下车,骑马跟我去看看。”
只见大军停驻城门下,曹操骑马在前,贾诩在侧,阮瑀、陈琳等人侍奉在后。等崔缨和曹植二人挤上前时,但见阮瑀骑坐在马背上,马下有两名仆从高高捧举着绢布,阮瑀左手捋须,右手持笔,笔力遒劲,就即兴在绢布上写着些什么。那笔道稳健,比曹植刚刚写的更为端正老练。
问过王粲才知晓,原来,京兆有位名士叫贾洪,是颇享盛誉的儒宗大师,曾历任三县县令,每赴任一处,就置办县学,亲自教学颇有才学和声望。后来被马超劫持了去,逼着写了篇臭骂曹操祖宗十八代的露布,比当年陈琳的还要狠毒三分。马超把它发散在各地州郡,闹得沸沸扬扬。
钟繇与贾洪交好,看了那檄文,一眼就认出是好友贾洪所作,于是禀明曹操此事,请求曹操援救贾洪。曹操大怒,一路隐忍不发,行至函谷关,待要正式开群臣军议,才想起,帐下还有两个名叫陈琳和阮瑀的人物存在。
听见王粲说,那京兆人贾洪,是位教书先生。崔缨眼睛都亮了起来,心里暗自对贾洪这个名字多留意了几分。
崔缨继续思忖道:陈琳和阮瑀,因为有个擅写章表书记的名声,这几年,都苦受曹洪役使,不被尊重,不知写了多少军旅檄文,或名曰“借鉴”,或名曰“代笔”,被曹洪拿去吹嘘,不胜其烦。这在曹营中十分常见,丁仪兄弟就常来寻曹植闲聊,打着交流诗作、请平原侯“润笔”的名号。
曹操也不例外,年纪大了,很多事,不愿像年轻时浪费精力。
“所以曹公就让元瑜代笔,说要写一封书信。元瑜兄果真了得,此刻在马上就能写了!”王粲赞叹道。
“给谁的信?”曹植问。
崔缨瞟了眼远处的贾诩,不经意道:
“是给韩遂的信吗?”
王粲惊异:“女公子如何知晓?”
曹操让阮瑀代笔的《与韩遂书》,并非历史上那封涂抹再三的离间信,而是双方开战前,狡猾的曹丞相玩的一个小把戏。马超确有些谋略,懂得利用文人贾洪的作品来恶心曹操一下。曹操跟韩遂是旧交,大军这才刚到函谷关,这不得,先跟老朋友叙个旧?看来,在今晚的军政会议开始之前,曹操已经对此次战略胸有成竹了。崔缨暗想道。
几人聊天的功夫,阮瑀已经挥毫写完,围观的将士们纷纷叫好。仆从即刻呈给曹操,曹操接过笔杆微烫的毛笔,凝思想做些修改,竟不能增损半字。曹操大喜,即刻赏赐了不少宝物给阮瑀。
曹植从王粲手中,拎起那份贾洪的檄文。看了几眼,口里叫嚷着“不好”,便当众扯了个粉碎。王粲陈琳等人,都被曹植惊呆了,许褚等将军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崔缨见曹植突然作怒,忙拽住他袖子,低声诘问:
“嘘!丞相在这儿呢,你这是做什么!?”
曹植挽着双臂,愤愤不平,只叼着一根草茎,努嘴不语。
崔缨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见曹植瞪了陈琳一眼,又对正从容应答曹操疑难的阮瑀,露出不甚欢喜的神色,最终,曹植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一袭黑袍,站在曹操身边,与弘农太守谈笑风生的毒士:贾诩。
“君子不器,读书人学了本领,舞文弄墨,就只会做别人手中的快刀,真真个玷污了好文章。”曹植一番阴阳怪气,在崔缨的制止下,声音减弱,没让第三人听了去。
崔缨脑中飞速运转,心中已得了七分思量。
曹植不顾旁人眼光,随地啐了一口,又暗暗对崔缨说道:
“哼,你常唠叨丁仪毒,我看啊,哪有这老货毒!一路跟在父亲身边,通吃同住,我已经忍他很久了。”
“文和先生怎么了?你又怎么知道,他这样的谋士,不会在这场战役中,起到关键作用呢?”
“上回在邙山,仲宣给我们讲的董卓往事,你都忘啦?那贾诩是什么祸国殃民的东西呢,当年为私利而搅动长安乱军,使生灵涂炭。二哥说此人用计无德,太恶心了。”
崔缨两眼一黑,轻微后仰,快要从马背上厥过去。
“贾诩,他,他是跟荀令君一样的谋臣啊!!是这次西征军里,人人敬重的首席军师啊!曹子建,你在说些什么道德啊不道德的东西?”崔缨努力克制着声音。
“那宛城那次呢?”曹植忽然凄凉发问,“你还记得我大哥吗?”
崔缨愣住。
“子修哥哥走的那年,我还很小,不过六岁,很多关于他的回忆,都忘却了。可二哥告诉我,当年丁夫人善妒,常常为难我二哥和我母亲,是子修哥哥对我们兄弟几个多加照拂。可后来,父亲招降了张绣,还让我弟弟均儿和张绣之女定了小儿亲,甚至给张绣升到了两千户侯。二哥还说,当年张绣随征乌桓死了,是活该!……阿缨,很多年了,相府里,不再有人谈论我们的大哥了。可子建却记得这份幼年时的恩情,为了母亲,我也不能遗忘了他。”
曹植的话很感人,可崔缨,不再被曹植的怀旧伤亲情结蒙蔽住眼睛,她的心怦怦直跳,食指与拇指摩挲个不停。
崔缨努力用历史视角,去推理那个可怕的人心。
“子建,包括当年问你任嫂嫂的事的时候,你说的,都只是子桓哥跟你讲起的往事,不是你母亲,对不对?”
曹植点头。
“可据我了解,丁夫人当年,并未做过怎样出格的事,而子桓哥,也并非没有接纳张绣和贾诩两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
“丁夫人的事过去太久了,没办法考证。谁容不了谁谁又忌恨谁,还真不好说……”
曹植打断道:“你又无礼了,怎么能这样揣测二哥啊?”
崔缨拉着曹植,低语道:“可你二哥和曹真他们,跟张绣关系匪浅,我还记得,当年攻破南皮城,子桓哥就是跟着他的队伍,打进袁谭府中的。那时候,我在子桓哥的营里呆了好些天,见过好几次,你二哥跟张绣谈笑呢。至于贾诩……”
崔缨检索着脑中关于历史的回忆,想起了叔父崔琰,想起了毛玠,果断地说道:
“子桓哥绝不可能不尊重他!”
崔缨继续劝道:
“甚至在中郎将府会议时,子桓哥还在僚属前夸赞过他。依我的意思,二哥对宛城那件事,看得可比你清比你透彻,在待人接物方面,也比你强!他故意跟这些反话,只怕别有——”
“别说了!”曹植立刻打断崔缨的话,已经十分不快了:“你说那么多,还是在褒扬我兄长而贬低我不信任我么!?”
崔缨哽住,心凉了半截。
“还有,我再说一遍,贾诩二字,是我曹子建心里不能碰的底线!你休再把此人与荀令君并举。我一直很敬重长倩的父亲的,那个奸诈谄媚的谋士,他不配。”
崔缨被曹植气得喘不过气了。
但又不能怎么苛责,毕竟一路走来,跋涉奔波,曹植提起曹丕太多次,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有很思念留守邺城的曹氏兄弟们的。更何况,卞夫人一病,又掀起曹植心里,千千结。
于是只能很难过地关切道:
“认识这么久了,我今天才知道,你曹植对于那个人的敌意,比曹家任何人都要多。可是,丁夫人都不在人世了,那又有谁在乎呢?”
曹植黯然地低下头,答道:
“父亲在乎。”
崔缨不解。
“为了军国大计,父亲只能笑着接受无数伤害过他的人,可为臣子孝道,焉能不为君父分忧?除了父亲在乎,还有我那颗怀亲的心,在乎——阴阳虽两隔,离思一何深。”
崔缨不再发表任何话了。
曹植已经很明确地表露自己的儒家待人接物价值观了。
她有什么必要,再跟曹植争个善恶对错呢?
曹丕跟弟弟说的真话假话,什么动机目的,都不重要了。
在人本性的驱使推动下,转动的历史车轮,来到她面前,就像一头野兽。她只要敢动一点改变的念头,都是蚍蜉撼树,甚至恶化她与旁人关系,让她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
肩头一热。
崔缨怔怔回头。
“多可爱的两只小黄雀们呀,叽叽喳喳,在吵什么呢?”
夏侯尚高头大马,从植崔二人中间骑行穿过,朗声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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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兵行函谷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