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清凉,星光璀璨。
函谷关城楼顶,玄色旌幡随风飘扬,猎猎呼啸,衬得罴熊绣纹张牙舞爪。曹军旗帜下,孤身立着一名矮小瘦弱的姑娘,正对着城楼外的满目群山,吹响筚篥。巡逻的值夜兵卒,踏着整齐的步伐,靴声刺耳,从她身后经过,也不能惊扰半分。
月色如霜,铺满锯齿堞墙,管弦幽咽,回风悲声,吹得城下白沙似雪。崔缨远望,望见崤山群崖边上,参差丛生的乔木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一夜征人尽望乡。
再过三年,她在这个世界的年龄,就比上辈子还要长了。
崔缨缓缓将唇口移开筚篥,低头端详,自己翻覆的手掌,每一道纹路与疤痕,都清晰可见,早年习剑的痕迹,都已磨消不见,只剩常年握笔起的手茧。
后世的回忆越来越模糊,想存活的执念却越来深重。
汉中之战,千里奔袭,斗马超,虽是恶战,但曹操会赢。崔缨可以不必像赤壁一样,过多担心战局。就像剧本杀走本一样,按照既定剧情走完,就能顺利回到邺城。
可关键是,她要怎么敏锐地捕捉战时细节,知晓恶战“恶”在哪里,才能在不改变格局的前提下,赚取经验加分,拿到原始基金,然后光明正大地乘车离开中郎将府,经营她崔家的家族产业?
崔缨确信,只要在这场汉中之战展露锋芒,便能让曹操重新审视自己,而不是随便扔在自己儿子的府上,充当个文学伴读。
崔缨想告诉曹孟德:她,和卞兰等爱好文章的宗族子弟,不一样。
我一定会更强。
于是眼神跟此刻握紧的拳头一样坚毅。
“军师团和将军们吵得正精彩,怎么,不请你的曹四公子,带你去凑凑热闹呢?”
夏侯尚披着白袍,登上城楼,远远隔着说道。
崔缨见他走近前,便把筚篥插在腰间,挽臂站定,回话讥诮道:
“那你呢?您可是夏侯渊老将军的亲侄子呀,怎么,丞相在函谷关,开这么重要的帐议,都没召您去旁听?”
夏侯尚嘴角上扬,不紧不慢,靠近四四方方的堞墙口,凭风凝望。
“今晚的月光,很好。”
崔缨也被一阵凉风吹得面庞温热,于是兴致忽起,又拈着筚篥吹起来。夏侯尚见她肯为自己演奏,很是高兴,就这么背靠在堞墙口,静静地听着。
“初见时,你可比现在野蛮多了。我还记得,当年你送我一盒什么‘军棋’,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营里玩一把?”
崔缨收了筚篥,笑道:“你玩不过我。这次,我要改规则了。”
“哦?”夏侯尚听出崔缨话里有话。
“白日听人说,丞相派张郃将军领先锋,引兵往潼关去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还听说,关中十将,听闻丞相率大军开往潼关方向,拢兵齐齐聚集华阴。”
“打探这些做什么?”
崔缨得意地绕到夏侯尚身后,低声道:
“丞相用兵,素来诡谲变化,面对如此强悍的西凉军,怎么可能会选择在潼关开战,正面与马超对抗?这里头的蹊跷,我真是很好奇啊。”
夏侯尚点头赞许,饶有兴致地听下去。
“关中联军,被钟繇一惊,仓促起兵,并没有严密的统属关系。且诸侯间各为己利,不过是图谋盘踞地方,为了保存实力,肯定不愿主动出击,折损自家兵力。我可是打听到,在被曹仁将军防御了几次猛攻后,这些诸侯们,连月来,流窜各州郡,劫掠财富,又攻打长安不下,逡巡不定。见丞相亲率兵来潼关了,才又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我观察到,丞相每听人报敌军增援一部,就面露喜色。起初我猜想,诸侯分散关中,要两三年才能平定,现在正合丞相之意。可又觉得没这么简单,对于丞相真正的克敌战略,我在这城楼上,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你不妨跟我说说,你和子桓哥的推断?”
夏侯尚轻轻拍掌:“你这套猜想,若教给你那曹四公子,去跟丞相说了,定能得嘉赏。”
“我不教,我犯不着,在曹丞相那里找死。且军政上的事,他惯来只听他幕府手下的,我一说他就炸毛。”
崔缨仍在心里与曹植怄气。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知道丞相的战略?”
“我相信你知道。”
崔缨匿笑,靠在堞墙口,独臂支着脑袋,就这么看着夏侯尚。
一句话,哄得夏侯尚忍俊不禁。
“快说吧,你们和徐晃将军商量的,到底是什么?”
夏侯尚凑近崔缨身侧,俯身耳语道:
“别以为跟我示好,我就会告诉你这机密。”
崔缨只揪住他的白袍,媚眼笑:
“我们可是交易啊,大兄弟,这样吧,你就……稍微提示一下,我对你那幅司州图还有印象。”
“交易什么?我忘了。”夏侯尚笑着逼近前,被崔缨挡推下。
“你先说你的!不许碰我!”
夏侯尚抖了抖肩膀,直起腰,随心所欲地说道:
“潼关地处四郡交界,丞相进攻关中,无非是有三条路线:其一是中路,沿大路,经潼关进入;其二是北路,出河东,自浦阪津西渡黄河;其三是南路,先南下宛城,绕道武关、蓝田迂回进入。第三条路,路途过于遥远,并不作选择。”
崔缨一点就通,以拳击打掌心:
“我明白了,丞相的战略目标是,北渡黄河,夺取浦阪津,再南下渭河,与关中联军相峙!可要是一开始就去浦阪,准会打草惊蛇,现在虚兵增援潼关,就一下子,能把联军各部都吸引过来了!啊啊,丞相这是……这一招,叫声东击西啊!”
夏侯尚温和地看着崔缨,笑着继续说道:
“潼关本名冲关,河自龙门南流,冲激华山,故以为名。距华阴县东北三十九里,有古桃林塞。上跻高隅,俯视洪流,盘纡峻极,实谓天险。河之北岸则风陵津,北至蒲关六十余里。河山之险,迤逦相接。自函谷至于潼关,高出云表,幽谷秘邃,深林茂木,白日成昏。
“缨儿,你想想,若是在潼关不敌马韩铁蹄,我军退守函谷,要是被追上,都是极其危险的事。”
“我懂这个!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哈哈,就是潼关一带险隘,很难开展运动战和机动的游击战嘛!”
崔缨话里奇怪的名词,让夏侯尚一头雾水。崔缨察觉到自己与他聊得过分投机了,便敛住笑意。
过了许久,崔缨才又感慨:
“他也背记得这些关隘,怎么就无心研究这战略呢。”
夏侯尚听了,带着十二分得意,说道:
“他岂止是无心,那书呆子,根本还是太嫩,背的东西都是死的。他要是有心像我一样,实地走一遭这潼关,再跟马超铁骑交战,亲身感受下敌人行军,就不会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固见了。”
“只看书上那些东西,倒底会教坏人啊。”
“交友太放纵了呗,你没见着,白日他又跟那个孔桂待在一起了。”
“别只说人家啊,你跟典军校尉丁斐,还有那个丁仪,不也走得近么?”
崔缨哂笑道:“难怪杜袭,会跑到丞相那儿,告你的状……”见他变脸,便不说了。
夏侯尚冷哼道:
“丁正礼与我刑学交好,是多年深交了,他确有这方面才华,能力有目共睹。丁斐贪赂,做了典军校尉,总摄内外,与曹洪、刘勋等人交好,确实不是什么好货。但此人与丞相同乡,遇着时,自然还是要礼数周全的。至于那孔桂,就更是类同优伶了,别看他现在受宠,实则虚浮无权,跟丁正礼,没得比的!”
“那孔桂,摆明了是跟高俅一样的佞臣!”
崔缨见夏侯尚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也不避曹洪、刘勋等军中豪右之威,于是好感倍增。
心想:这头要是长在曹植头上,该多好。
夏侯尚继续柔声地跟崔缨聊天,又给她讲解孔桂、杨沛等人的来历明细,以及行事风格云云。
“等等,你说那孔桂,曾是杨秋派去许都的使者?”
崔缨十分惊喜,追问他道:
“杨秋不是联军十将之一吗?”
“没错。”
崔缨计从心来,马上想到孔桂和丁斐贪财这点可以利用。以孔桂与杨秋的关系,或可策反杨秋,在临阵大战中倒戈。
通过接近贾诩,介入曹操帐下的指挥团,孔桂——或是个突破口。
崔缨越想越兴奋,业已计定,很感激夏侯尚,下意识想跟对方握手,又缩了回去。
“明日行军,你能把丁斐叫来辎重营里吗?我想跟他见一面。”
“可以。”
“就不问我缘由?”
“我信你。”
夏侯尚笑着,补充道:
“先前还以为,你说的约定,是玩笑话,现在,我真是太好奇你崔缨怎么履诺了。缨儿,你看着自信满满,想来这些时日,一路辛劳了。”
崔缨听了这样的温存知心的话,如同一脚跌进了白云里,面上却依旧风平浪静,不希望被他看出内心的欢愉。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道:
“这算什么,我真要送你夏侯尚的‘锦囊妙计’,还在后头呢!”
“何计?”
崔缨浅浅笑,踮起脚尖,就弹了两下夏侯尚的大额头。
“一个,叫做‘台账法’,另一个,叫做‘二进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