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丞相是故意逼反马超韩遂的!?”
“对,那些个关西诸侯,表面上遵奉朝廷,实际上各行其政,反复无常,丞相早就想彻底剿灭他们了。”
“所以年初时廷议,百官们吵得那么厉害,不管卫觊怎样劝说,丞相就是要让钟繇‘打草惊蛇’,把马超、韩遂逼反。若他们不反,也能假道伐虢,借口出兵张鲁而偷袭他们。可……这也太冒险了啊。”崔缨的心情十分沉重。
“险么?这本就是丞相惯有的风格。”
“可那样做,好不容易得到休养的关中百姓怎么办?”
“你别忘了,关中这些年的安定,也是受了曹丞相庇护的恩。天下动荡很多年了,自古要想太平,本就是命命相抵。”
“只有牺牲一小群人的利益,才能换取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么?”崔缨怅惘。
夏侯尚不答,秉握烛台,引崔缨来到兵械架子后面。
崔缨仰头看去,那张壁挂着的《司州山川兵要图》,线条纵横交错,每一座山脉丘陵,每一条黄河支流,每一处要塞通道,都标注得清晰明朗,还有红批无数。包括漕运线路、粮仓部署、前线州郡城防等,一一详尽。
崔缨揉搓着图纸褶皱的一角,慨叹道:“这图纸,比相府流传的还要精确完整许多。那个人,自拜为五官中郎将后,竟如此勤奋用功么?”
夏侯尚单手叉腰笑道:“你果然识货。”
“所以上回跟夏侯渊将军出征,你真是一刻都没闲着啊 。就为这张布防图了。”
“没错,我负责暗中寻找司州向导绘制,回邺城第一天,就把图给了子桓。连夜跟他一起批注圈画,请教了司马懿陈群等人。现在,这详尽至极的兵要图,共有三份。”
“一份是在你这里,一份在中郎将那里,最后一份——”崔缨紧盯着夏侯尚的眼睛,“早在临征前,你们就递交给了丞相。”
“没错。”夏侯尚嘴角微扬。
“为什么要救我弟弟呢?”崔缨突然换话题问。
“因为他,也会是子桓的人。”
崔缨脸色有些煞白:“不可能。我弟弟厌恶极了你们曹家人。哪怕是曹植,他都没在意过,绝不会趟你们这党争这趟浑水!”
“可比起你的道德说教,你弟弟,显然更听你叔父那位大家长的话。”
“这就是中郎将留他守备邺城的缘由么?”
崔缨黯然伤神。
夏侯尚把烛火往她脸旁一照,冷冷道:
“你叔父手握选官大权,提拔士人,门生故吏众多,在朝中威望,不下于荀令君。同时,也因刚正不阿,得罪不少豪贵。你们姐弟俩想要独善其身,这根本做不到。能听明白么?”
“我现在懂了,当年你把铖儿带入军营,是为他好的。在虎豹骑混个闲职,又跟在世子身边,谁还敢加害呢?西曹那边的人,早就跟我叔父的东曹水火不容了吧?”
“那么多年了,你才看清你们崔氏一门,门楣光耀背后的风险么?”
“等这仗打完了,回到邺城,希望伯仁哥能跟我讲讲,关于迁居到邺城的世家豪族们。”
夏侯尚应诺。
“烦请将军秉烛照高一些。”
崔缨转过头,很快调整好状态,开始认真端详图纸:“从这里……到这里。我们大军现在这儿……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给我讲讲漕运路呗。”
夏侯尚道:“此次西征,沿途供给分三大粮地,黎阳仓、洛阳仓、弘农仓。这儿——新乡以东,是卫河平原,由丹河、沁河、济水冲积形成,地势平缓,是我朝漕运的重要区域。
夏侯尚又指道:“明日过了朝歌县,就离黄河不远了,西行穿过函谷关,华山以北,就是潼关。”
“去函谷关,要先渡黄河到孟津,在孟津转运洛阳仓的粮草。”
“没错。”
崔缨指着图纸问夏侯尚:
“为何曹公不率军走水路逆行至孟津渡呢?”
“水路?你认真的?”
夏侯尚再次被崔缨逗笑了。
崔缨两指摸起下巴,有些心虚。
夏侯尚抬起右手臂,耐心讲解道:
“温县到偃师这段弯曲的河道,你不曾瞧见么?孟津地段,黄河穿越太行山南麓,水流湍急,多峡谷险滩。我朝漕运主要依赖顺流直下,逆流需纤夫拉纤,速度缓慢且风险极高,逆舟日行不过十里。
“崔妹妹,学贵在知用。成日只会吟诗作对,那并不能经国治世。人人都说你博览群书,太史公《河渠书》里那段教训,你倒忘得干净。”
崔缨兴奋不已,揉搓着掌心道:“记得记得!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段趣事儿!”
“你慢点说吧。”夏侯尚抿嘴微笑。
“是汉武帝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匈奴寇乱,从关东通往关中的漕运,常年在陕县受阻,损失很大。不知道哪个缺心眼的大臣,竟然提议避开函谷关河段、绕道从汉中转运。”
崔缨越说越激动:
“我的天哪!你且来瞧瞧——要将东边的粮食,从南阳郡溯汉水西上,一直到南郑的褒谷口,又要逆褒水北上,到褒水与渭水支流斜水的分水岭。两河中间一百余里,再改用陆路转运!顺斜水入渭水,然后顺流而下抵达长安!”
崔缨已经笑得乐不可支了:
“翻过武当山、大巴山还不够,还要竖着穿过秦岭,哎呦我的天哪!更离谱的是,汉武帝还觉得很行!真派张邛去主持开凿褒斜运河,征发几万军民,最后还是失败了。”
身侧之人,目光灼灼,崔缨稍敛笑意,不觉间,脸也有些发烫。
夏侯尚补充了批评性的评价道:“但水陆联运,这种漕运思路,确有可采之处。更何况,为了修运河,对沿途栈道多加整修,留下褒斜古道,方便通行,这是利乎千秋万代的事。”
“通读兵史,包藏王佐之心。夏侯尚,你果然有点东西。”
夏侯尚哼声轻笑。
“只要你有那颗‘真心’,你我便是强强联手。”
“先别急着讲这些有用没用的,”崔缨岔开话题道,“适才,你说的三大粮地。最后一个弘农。我可记得,在韩遂、马超叛乱之初,弘农、冯翊二郡便多有举县邑以应之者。人都跑光了,哪来的什么粮仓呢?”
夏侯尚对崔缨投来赞许的目光:
“说下去。”
“再者,这黄河汛期,夏季5、6月时,水位最高,现在已经入秋了,等大军赶到前线时,就更晚了,黄河水位那么低,几乎不太可能,从孟津渡调运河内郡供给以及洛阳仓。快跟我讲讲,你和子桓哥分析的对应之策。”
夏侯尚抚掌:“确实,弘农、冯翊二郡已空,钟繇又不能从京兆长安来后方援助,所以弘农仓之设立,不过是个幌子。”
崔缨笑:“你们和曹丞相,打算怎么蒙骗马超那小子?”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我早探听到机密消息,潼关北岸,河东郡一带,虽然与叛军接壤,民却无贰心。州郡积粟有数十万斛,完全可支撑大军与关中联军抗衡。”
“哦哦,就是那个河东太守杜畿是吧?我听说他治理河东多年了,蛮有作为的。”
“我与子桓商议既定,子桓就去寻了徐晃将军。”
崔缨狐疑:“你们找徐晃做什么?”
夏侯尚此时,却又微笑不语了。
……
七日后,大军按时抵达孟津渡。
前四军都有序从平阴津口乘坐渡船,过河对岸去了。只有曹洪营部的辎重队还未全部渡完。另外,曹操还派了不少虎豹骑来守卫渡口,全由夏侯尚统帅。
夏侯尚拍马在前,指挥渡船事宜,曹植和崔缨也骑马跟在后头。
忽然听见,黄河岸边一声暴喝,搁浅的船头上,站着一名瘦高的官吏。有几名军士上前,揪住一个小黄门的头,摁倒在泥沙地里,旁边又有两名军士,抡起军棍便打!
小黄门痛得嘶声喊叫,一口一个“你们岂敢打我?哎呦——”“畜生们,爷爷是给曹丞相办事的,你们不敢打我!哎呦——”“快住手!等爷爷回头告知曹洪将军去,定要你们好看!哎呦——”
曹植笑着指给崔缨看:“那儿有好戏,咱们瞧瞧去。”
于是崔缨上前,询问士卒缘由。
原来,那行刑的官吏名叫杨沛,受命督管孟津粮道。
而小黄门是曹洪帐下亲信,负责押运曹操乘坐的行轩的。但昨夜因为贪酒误事,把行轩忘拿了。等回去取来时,曹操等人早已渡河,小黄门焦急忙慌中,便向军士索取小船,想独自先过河。见军士阻拦,小黄门就吵嚷起来,偏偏被杨沛撞上。
“私自北归,你既不曾向丞相禀明此事,我怎知你是不是逃兵?左右与我继续棒打此人!”杨沛怒骂道。
“哎呦——”小黄门的衣服、头巾都被扯烂了,被打了十几军棍后,小黄门狼狈地连滚带爬逃窜去了曹洪队伍里。不忘回头叫骂道:
“杨沛!你小子给我等着!”
“没根的东西!”杨沛啐道,“别让本官再看见你!”
围观众人散去。
曹植在马上对崔缨说道:
“这个杨沛,从前是长社令,打死过子廉叔犯法的门客,后来当过九江等多地太守,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但遭人陷害,当了五年髡刑囚徒。这几年又被父亲看上,当了邺令,现在还升任做了护羌都尉。”
“我好像在我叔父府上,见过他几次。”
“当年父亲西迎天子,部属缺粮,路过新郑时,还是这个杨沛进献了干椹。说起来,邺城豪右这几年的安分,多亏有他。我侯府中人,有不少跟他打过交道的。”
崔缨笑:“听你这语气,看来没少在杨沛那里栽过跟头啊,你也千万记得,约束好自己府里的人,别落人口实。”
曹植也笑:“我心里有数,邺城那些妖魔鬼怪,我自分得清!”
“就怕你话说得太早喽,人心善恶,哪能轻易分辨。谁知道将来怎的呢?”崔缨有些担忧,“总之,你听我的话,还是多学学子桓哥吧,乱七八糟的什么世家公子,平时在一起喝酒吟诗就够了,别往侯府里带,更别去丞相那里给他们请官。娱乐的宾客还是幕府的心腹,子桓哥就分的很清楚。”
曹植勒住缰绳,面露不悦:“你又把子桓哥挂在嘴边了,在中郎将府呆了半年,你就这样来消磨子建的锐气了吗?”
“我只是想为你好!”崔缨指着远处忙工的杨沛道,“像这样铁面无私,且有丞相关照的铁腕官吏,是最适合招揽进平原侯府的。”
曹植把脸一拉:“别跟我母亲一样,天天念叨着‘为我好’!难道要再来一个邢子昂,天天约束着,叫我受尽闷气么?阿缨,你怎么和那些老货们一样,都不信我及冠后可以独当一面呢?西曹掾丁仪、骑都尉孔桂、参军贾逵、相府掾属王淩,都对我赞赏有加……”
“那是因为今年你刚封了侯爵,跟世子并立幕府啊。”崔缨两眼一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子建,你不该只看见眼前的繁华,而失却百年大计。”
曹植冷哼,看着远处的杨沛,有些动容之色:
“铁面无私么?不惧强权么?可这世道尊卑有秩,他做得我父亲手中的一把快刀,也很难独善其身的,兴许将来被人谋害,或年老饿馁于衢闾之中,或妻儿受冻,或病死不得善终。多可怜啊。我何必揽他这样,与我性情不和的人来府中,与我相看两厌。”
崔缨听曹植这样说,带着疑惑,气消了一半。
“其实在你心里,对于邢顒先生那样的人,还是有一份敬重的吧?”
曹植拍马边走,不搭理崔缨。
“比不上你敬重喽。”
崔缨听罢,不住叹息。
……
当夜,大军行至孟津城。
被杨沛痛打一顿的小黄门,把状告到了曹操跟前。曹操听了,却只笑道:
“你落到杨沛手里,能够不死,已经是万幸了。”
小黄门听了,吓得屁滚尿流地叩退。
随臣纷纷大笑。
于是就这样,杨沛铁面执法的事迹,很快轰动了全军。
孟津城在洛阳北边不远处。
曹植和崔缨刚骑马来到城门口,就见有曹洪侍从来报,说连日沐雨暴晒,卞夫人病倒了。曹植慌忙策马去寻他母亲。曹操听人禀告,也探望卞氏。
烛影昏昏,屋里围满了曹家公子和姬妾,但卞夫人高烧不退,曹植便跪坐在榻前,连着守护了三日三夜,亲自照顾卞夫人饮食用药,无微不至。
崔缨那时,站在众多女眷身后,见曹植殷勤关切,毫无虚假做作之态。环、杜二姨娘皆在,纷纷同曹操夸赞曹植仁孝。
崔缨这才明白。
那日在将府中,曹丕最担心的是什么。
而邺城这边,甄妤一直都与卞夫人有书信往来,见连日无音讯,便遣人快马来探报。当得知卞夫人病重不能下榻时,甄妤夜不能寐,惊惶忧怖,日日垂泪。
曹丕见她来回踱步,有些心烦:“早晨已有信使来报,说这几日,母亲病情有所好转了。你别再自个儿折腾了,父亲他们都走了,相府空了一大半,你演给谁看呢。”
“曹子桓,你这是什么话?”甄妤愤懑道:“母亲旧疾缠身,你不知道吗?往年在家时,每次旧病发作,都持续半月以上,现在病情好转得这么快,这都是你编来骗我的话!”
“对!全府上下就你一个好儿媳,连母亲发病时日都记得不差!这次西征,怎么没个本事让母亲把你也带去呢?”
曹丕拂袖作怒,甩门而去,只撇下甄妤一人在席上,哭得不能自已。
躲在房里的小曹叡这时也走出来,他牵着妹妹夭夭,抱着甄妤哭道:
“阿母,别难过了,别跟阿翁吵架了,这半年里,阿翁阿母已经吵过很多次了……”
……
孟津城。
卞夫人这边,经过数日治疗,病情在数名军医的控制下,终于有所好转。这天,是个雨后天晴的日子,曹植从卞夫人房中出来,迎面遇见来看望的崔缨。
两人都为这久违的晴天,舒缓了一口气,于是并肩在城中漫步,说说笑笑。
小城风光旖旎,正是秋风舞卷落叶的时节,街上人流不多,但市集民风淳朴,别有一种盎然趣味。
“出了孟津城,往南行不远,就是北邙,过了北邙,就是洛阳。”曹植微笑道,“阿缨,明天,我跟仲宣他们约了去登北邙山。好不容易的机会,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呗!”
“后天,不是大军要继续赶路吗?”
“对,但并不南下洛阳城,是从孟津往西,直接去渑池。”
崔缨点点头。
“子建,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昨夜又没睡吧?”
“是啊,本公子现在,真是好困好困啊——”
曹植嬉笑说着,顺势就往崔缨肩上靠。
“哎!大街上好多些人呢,快别扯我袖子啦……”
“我就要扯呢,你不许走啊,答应了的,明儿要跟我一起骑马去玩的!”
“好好好……”
“不许走,不许跟那个人,走太近……”曹植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崔缨无奈地笑着,不敢直视路人投来的目光。
“你看那里,有处卖脯肉和荷叶鸡的!走,子建,我带你尝尝去!”
崔缨松了曹植的手,径自到摊前,拿铜钱买了吃食。两人在草席并排坐下了。
崔缨这时察觉,曹植又把头倚在自己右肩,还把眼睛闭上了。
崔缨笑着只推他:“喂!曹公子,还睡啊,香喷喷的荷叶鸡都端上来了,怎么,要我递你嘴边吗?”
曹植并不作声。
只偏头贴在崔缨肩膀上,带着深重的眼圈,发丝凌乱,胡子拉碴,没有笑意。
崔缨气笑了,一把将他推开。谁知,曹植竟直直地倒在席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崔缨以为曹植又像上回一样,装病来吓唬自己。
“喂喂,曹公子?平原侯?再不起来,我可就要把你的荷叶鸡都吃光喽?”
曹植还是一动不动。
崔缨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他扶起,见他脸色煞白,额头高温,这才惶恐震怖不已,忙在路边拦下一辆马车,高价买下,往城衙方向赶。
“子建!子建!你醒醒!”
在马车中颠簸,曹植醒了片刻,见崔缨抱着自己,焦急得惶恐不安,连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去拉崔缨的袖子。
“帮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让我父亲和母亲知晓此事。”
“为什么啊?”
“为了母亲的病,大军已在孟津停驻数日。不能再耽搁了……”
“大军赶路,可你能跟你母亲一起留在这孟津养病的啊。”
“小小病疢,不足挂齿。这此西征,是及冠第一年父亲对我的考验,我不能……让我父亲失望。阿缨,请相信我……我乃堂堂平原侯,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啊……”说完就昏迷过去,眼角还带着泪。
崔缨看曹植说话都很痛苦,心里十分难受。连忙答应他,并让车夫再快些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