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一路南下,每个驻点都不会耽搁太久。于是第三日天还未亮,传卒便来催促后营军队赶路。曹植舍了前驱部队,自来曹洪营里陪崔缨骑行。在经过一处名唤“鹤壁”的村落时,已是黄昏时分,曹操见淇水河岸景色甚美,便让大军就地休整,起灶生火。
淇水两岸,有绝壁的草木蓊郁,也有滩涂碎石堆积,有一眼不到尽头的桦木和山杨,时而一只野鹤,声声唳鸣,掠过天际,静谧无痕。
近处浅溪,清冽晶莹,带着欢快的先秦歌谣,从褐色石砖古道上,汩汩流过;远处深潭,碧波荡漾,仿佛铺满层层绿松石,可照见那弯弯的山峦倒影。
崔缨坐在巨石上,双臂后撑,晃荡着双腿,抬眼望去,见断崖上蔓生着的薜荔和女萝,还有桑叶枯黄,风一吹来,参差披拂,袅娜绰约,恍若耳畔传来山鬼的吟哦,实在是美丽极了。
可不知为何,崔缨并不快乐。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许是《卫风》里这句,勾起她怀乡之情。
白云深处,是她永远回不去的的故乡。
“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又或许是这句,让崔缨对现实有了更深刻切肤的体会。
青春的爱,热烈时啊,如淇水汤汤,飞扬半空,溅落在飘舞的车帷,也打湿了少女的裙裳;当爱意流归沉寂,却如深潭幽深,凄神寒骨,那时候,再想回到最初的淇岸泽隰时,又怎么来得及呢?
云谁之思?云树之思。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不必站在桑树之巅,才能感知最轻微最凛冽的寒风。只须伸出纤细的手指,敏感多情的人,就能被变化无常的世情伤害,以至凉意缠绕全身,深入骨髓。
“噗——”
一声水花溅起,把崔缨惊醒。却见曹植笑吟吟站在对岸,正把玩手里的石子,一个个抛向空中,又灵活接住。
“阿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未及崔缨回应,他倒兴致盎然,自顾自打起水漂儿来玩。三两下挥臂,扁石飞出,连跳数次,曹植身姿轻捷,乐此不疲,即兴吟诗道:
“柔桑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伊人在水一方,淇水美景,真乃天下奇绝——”
崔缨笑问他道:“大诗人,你是什么时候跑到对岸去的?快回来吧,那边山路陡峭,蛇虫又多。”
“我会怕么?”曹植说着,就从身后掏出一根竹竿,“你瞧着,我学那任公子,给你钓上一条大鱼来!”
曹植提到的,是《庄子》里的一则寓言故事,夏侯尚拾捡柴禾,在一旁经过,听到后,也不停下脚步,只戏谑地笑道:
“有的人啊,用几千斤重的钩绳,用几十头牛当诱饵,蹲在会稽山上,垂钓东海,等了一年,才能钓到鲸鲵,鲸鲵掀起的巨浪,比泰山还要高;而有的人呢,却只看到大鱼分食给苍梧以北的人们,能获得多大的声誉,也学着拿起钓竿和纶线,跑到山野沟渠边,钓上一百年,也只能钓到几条鲫鱼,连果腹都难。唉,可叹,可悲啊……”
崔缨被这话吓得面如土色。
曹植隔得远,没听清,便问崔缨:“阿缨,那个家伙嘀咕什么东西,是在骂我么?”
崔缨连忙尴尬地笑道:“怎么会呢……他也跟你一样,在吟诗呢。”
曹植也不专注钓鱼,只跟崔缨隔着淇水闲聊。
“这一带便是战国时卫国疆域。阿缨,你还记得卫懿公嗜鹤的故事吧?”
“记得。”
“此地鹤壁之名,便与当年卫懿公在宫廷西北等处养鹤有关。相传,常有仙鹤栖于南山峭壁。山水养人,郑卫之风,吾今日得见其妖丽也!”
“我可对卫懿公的什么仙鹤不感兴趣,”崔缨笑,“倒是先秦第一才女许穆夫人,我十分喜爱。心怀家国之念,可以是许穆夫人的‘我行其野,芃芃其麦’,也可以是子桓哥的‘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阿缨,这些年你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老提二哥的诗做什么?”
崔缨不语。
曹植继续说道:“但提起卫国,我想到的,却是孔夫子的得意门生端木赐,是义答燕丹的游侠荆轲,是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却隐居清溪的鬼谷子。”
崔缨仍是沉默。
“西南处不远,便到卫国旧都朝歌了。趁着今夜天气清凉,阿缨,你同我一起骑马去古城里逛逛呗。”
崔缨汗颜:“行军打仗呢,你偷着去玩,也不怕曹洪将军按军法打你……”
“哈哈,没事儿的!子廉叔跟我关系可好了,打小他就宠我,还常常借钱给我出府玩儿!”
“这样慷慨么?”
崔缨似乎想到什么,笑问道:“那你借了人家的钱,可有还清呢?”
“肯定都还清了呀!每次跟子廉叔借的钱,我都从母亲给的例钱里双倍还他,子廉叔很高兴,每次出去逛街,都会带我去买好多好吃的!哎,说起来,父亲当年是真小气,从不肯多给我们兄弟零用的贯钱的……”
曹植的声音很响亮,对岸的人都能听见,笑得夏侯尚有些蹲不稳。崔缨回头时,见他已经立起支架,用铜鐎斗烧火炖汤了。可一旁的竹篓里却空空如也。
这时,在河对岸垂钓半天的曹植,也开始抱怨:“这水太清太冷太浑浊,根本没有鱼!”
“那就快回来吧,太阳都下山了。”崔缨唤道。
于是曹植起身,收卷竿纶,顺着原路小洲返回。
“谁说没有鱼呢?”
身后忽穿来夏侯尚的讥笑。
曹植与崔缨都愣愣地站定。
只见夏侯尚用脚背踢起木架上悬着的长矛,轻松抓住,勾起竹篓,甩给崔缨手里接住。而后漫不经心地来到岸边,对着淇水绿潭,四五下猛搠,三两下翻滚,很快便有潭泥底藏着的草鱼跳出水面,一条条迸溅起水花,都被夏侯尚独臂抡着长矛,一一拍打进崔缨的篓筐里。
崔缨抱着满满的一筐鱼,震惊不已。
“平原侯,在下这擒鱼的功夫,比之您的石漂游戏,如何?”夏侯尚莞尔道。
面对这**裸的挑衅,曹植也不作声,只拉着崔缨要走,却被夏侯尚横矛拦住。
“你——”
但见夏侯尚不语,冰着一张脸,只用长矛将崔缨怀中竹篓挑走。兀自走在他们两人前头,冷冷地念起一句诗: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崔妹妹,你好自珍重。”
曹植迷惑:“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事,别管他,走,我们炖鱼汤去。”崔缨拉住曹植的衣袖,软语相劝,跟曹植围坐在炉火前。
天渐渐黑了。
夏侯尚温好热酒后,给三只碗里都倒满。然后用长匙搅拌着铜鐎斗里的热汤,娴熟地放佐料去腥,将最嫩滑的腹鳍周边鱼肉都挑了出来,舀掉鱼刺,盛了满满一大碗,就递在崔缨面前。
崔缨看着身旁满头黑线的曹植,一声不吭,并不敢伸手去接。夏侯尚便把食碗放到地上。曹植怒色渐盛,眼神几乎快把夏侯尚剜下块肉,都被崔缨暗暗拉扯住,不让他俩争斗。
于是曹植站起,也盛了一碗鱼汤,跟崔缨那碗换了。
在篝火前,曹植厉言质问道:“伯仁哥,你难道不知道,惦记别人碗里的鱼肉,是很不安分地么?”
虽然只是宣示主权,但不知为何,崔缨右眼皮一跳,不是很喜欢听见这样的话。
夏侯尚呷了一口鲜美的鱼汤,装糊涂道:“哦?可这鱼,似乎是我抓来的——平原侯,您确定——这鱼儿真在你碗里么?”
夏侯尚后半句一字一顿,让曹植气愤得握紧了拳头,连带起席边的泥沙。
“且即便在君侯碗里,您又怎么保证,这鱼儿不会溜回鱼塘里呢?”
崔缨听得这样阴阳怪气,脊背发凉,连忙打圆场尬笑道:“哈哈,什么鱼儿碗的,鱼都煮烂了哪能回到鱼塘里,快喝吧你们俩!”
崔缨悄悄将手覆在曹植鼓起的拳头上,曹植这才怒气渐消,从鼻翼扇出长长一气。
拖延一日,就多一日变数,这次从征,我一定要立下军功,赢取父亲的同意。曹植这样想道。
这时,两个军士们搬来一些猎来的山禽,且炙烤熟了,陈放在曹植面前,恭敬作揖道:
“公子,这是我们主公给您送来的,请慢用。”
曹植听说是曹洪让人给他送来,一扫先前不快,故意多看了夏侯尚几眼,用匕首从炙盘里挑了块拳头大小的肉块,递给崔缨。
崔缨那时,正捧着鱼汤碗吹气,喝了几口鱼汤,腹中暖和,见曹植如此殷勤,愈发坐立不安了。
“这三日路上颠簸,吃不得腻味的……还是你吃吧,子建。”
“我说拿着你就拿着。”
曹植不管不顾,只把匕首上的肉块蹭进崔缨的碗里。崔缨便把碗放下,只把手伸来篝前烤火。
当日虽不曾下雨,但入了夜分,便跟下雨时一样寒冷。三人围坐在篝火前,都不禁裹住了外袍。
秋风伤人肺腑。
三人一时无话,各饮闷酒。
曹植打破沉寂,抱怨道:“这鬼天气,怎么老是暖一阵冷一阵的!”
崔缨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叫‘锋面雨’。”
曹植和夏侯尚同时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崔缨笑着把酒碗放在一边,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里画起来,曹植好奇去看时,却见几个箭头,和几个“冷气”“暖气”字样。
“锋面活动时,暖湿气流在上升过程中,由于气温不断降低,水汽就会冷却凝结,成云致雨……唉,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中学地理,全忘光了。”崔缨嘀咕道。
夏侯尚冷哼:“不知所云。”
曹植却笑着让崔缨再讲一遍。
崔缨见气氛活络不少,便打算跟曹植聊聊:什么“西征可能要穿过三大阶梯”啦,什么“秦岭-淮河一线是很重要的南北分界线”啦,“温带季风气候到温带大陆性气候”,“崤山和黄河之间的函谷关,是重要的军事关隘”,等等,她自觉能让曹植感兴趣的话题。
可就在这时,从远处营帐走来一人,打断了他们。
只见那人生得精瘦白净,端的好个俊俏模样,服饰华美,阔步骄横,在火燎的映照下,愈显熠熠生辉。他见了曹植,纳礼便拜:
“小人孔桂,见过平原侯。”
崔缨认得这孔桂,而且十分厌恶。他是天水郡人,精通博弈、蹴鞠,仗着容貌姣好,逢人便会说谄媚之语,原本在许都任骑都尉,这几年跟在曹操身边,跟杨修一样深受喜爱,因此得了曹操不少的财宝赏赐。五官中郎将府和平原侯府,两边都很亲善于他。
曹植笑问:“叔林兄,你找本侯有何事呀?”
孔桂笑道:“曹将军特遣小人来问公子,此炙肉滋味,美否?”
曹植点头。
孔桂又俯身凑近,对曹植耳语,却让崔缨夏侯尚都能听见。
“曹将军还问,主帐设宴,更有朝歌名倡,善弹古曲,能于足上舞,不知公子赏脸否?”
崔缨惊愕。
一瞬间想了很多。
早听闻曹洪恃宠而放荡,没想到才到行军三日,就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后方辎重队里取乐!曹洪亲近曹植而与曹丕不睦,夏侯尚又是曹丕的人,难道……等等,孔桂说完这些话时,这曹植怎么一点神色都没变?
曹植与崔缨相视,明显目光有些许闪躲。他拂袖婉拒孔桂道:
“今夜困乏,姑且不去赴宴了。烦劳转告子廉叔,这份意思,小侄心领了。”
“公子切莫推辞!”孔桂亲昵地将曹植拉起,“不过寻常家宴,曹将军还宴请了令堂,还有刘将军、杨公子、阮先生他们,都在呢!好几位名士奉将军令,新作了诗赋,将军还亲点阮元瑜作檄文。公子快快跟我走吧。”
曹植推脱不过,忙回头问崔缨:
“阿缨,你与我同去么?”
崔缨不语,只冷眼看着曹植。那眼神似乎在说:
刘将军,还能有哪个刘将军,不就是前年曹丕甘蔗宴上,你我在高楼上一起吐槽过的刘勋?他是曹操收拢的江淮豪强,是曾欺男霸女的庐江太守。跟曹洪习气相媲,都是军中豪右,门客子弟极多。这次西征,你曹子建要敢跟他们混在一起,就不必再来找我了。
夏侯尚似乎看出来,崔缨很反感曹植跟这类人接触。于是只在一旁呷酒看戏。
曹洪与卞夫人亲善,这是人人皆知的。曹洪是最早跟随曹操起兵的一批人,早年荥阳之战,曹洪把马让给了曹操,躲开了董卓军队的追兵,卞夫人便一直把曹洪当亲弟弟一样照顾,还收养了他的女儿曹仪,甚至跟曹洪乳娘关系亲密,无话不说。
有卞夫人在主帐招唤,曹植是不想去也得去了。于是半推半就,跟着孔桂走了。
只留下崔缨在身后驻立。
“天寒了,要不,去我营帐坐坐?”
夏侯尚关切地问道。
“何必多情?”
崔缨冷冷撂下这一句话,也不知说给谁听的,转身欲走。却被夏侯尚张臂拦下。
“论作诗,我不如他。但来我帐中,有你想看的《司州山川兵要图》。”
崔缨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