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端坐苦愁思良久,有王粲刘桢等人陪他。崔缨便也撇了他,独自回中郎将府去。等乘车回到府中,从角门入后宅,已经夜幕时分。
崔缨前脚刚踏进园子,便看见孤亭里燎火通明,石凳上端坐着品茶的,不是别人,正是秦淳。崔缨暗想,自己并未点灯,躲着她悄声走开,也省得徒生烦闷。便往灌木丛中穿过。
这时,廊道尽头,却径直阔步走来一人,正是中郎将府伴读文学郭奕。
崔缨狐疑不已,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人之间有何交情,便站住脚,倚在廊柱边的梅花树后面。
两人见面,并不拘束,只是大大方方互相行礼。
“秦姑娘,相府贵女也。小子如何能受这一拜?”
“郭公子客气了,多年来,你与荀公子,都是相府的常客。你我只以姐弟之礼相见便可。”
郭奕听罢,倒也爽快,随近找了个位置坐下,合起扇子笑问:“不知阿姊,请我来此,有何要紧的事?”
“明人不说暗话。”秦淳仍旧端庄坐定,威仪自生,“今日我请奕儿兄弟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人。”
“何人。”
“节儿。”
郭奕听了,眼神微动,猜出半分,但神情依然自若:“节儿在相府过得很好,阿姊若要问你们闺阁女儿里的事,便是寻错人了。”
“郭小兄弟,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秦淳定睛看他。
亭中一片沉默。
只见秦淳悠然起身,绕到郭奕身后,睥睨着他,冷冷说道:
“近日来,府中姊妹们都知道,节儿常与你书信往来,天天跑来中郎将府,只为与你相见。你倒还算安分,未做出什么出格的回应,不枉丞相和世子视你如族亲一般看照。原本我懒得插手此事,可节儿近来愈发疯痴了,竟跑到世子那里,求他兄长跟丞相说情,成了你们的婚配。”
“原来是世子请姑娘来的啊……”郭奕有些怅然,自嘲笑道,“在下还以为,白天宴会上,是世子有心拔举在下。”
秦淳冷哼:“世子提举你是真,但儿女之事,你是个明白人,无须怎样啰嗦,你自认得清现实。”
“什么现实?”郭奕终于按捺不住少年意气,愤愤问道。
“你道节儿如何看上的你?不过少女贪恋你这俊俏的皮囊,一时芳心暗许。她是个糊涂天真的,你怎敢当真?”
秦淳一掌拍在郭奕面前的石案上,一字一句道:“令尊当年,不过区区谋臣。颍川郭氏,书律传家,但令尊只是寒门旁支,当年不过得了荀令君提点,碰巧丞相爱才惜才——”
郭奕一把推开秦淳,拂袖起身,背着手,揉搓紧腰间穗缨,与秦淳怒目相视。
郭奕打量着秦淳上下,看她一副盛气凌人的骄傲模样,突然发声笑道:
“好阿姊,你也不是生来就养在这相府的,怎么就这几年的光阴,让曹丞相给你教导成这样?阿姊今日所说,奕只当从未听过。中郎将那儿,我自会守职如初。至于我与节儿姑娘的私事,吾绝不忍受任何胁迫,誓不屈从此等闲言!”
说毕,转身就走。
秦淳在后面急忙叫道:“你站住!”
郭奕背手站定,再让她三分。
“节儿是从小与我伴着长大的,至今虽已十五,却依旧十分纯良无欺,不晓得相府与朝臣的利害关系。你若执意与她在一处,只会耽误了她!”
“嫁得帝子王家,为权力倾轧,便算不得耽误么?”
“若得罪曹家,今后公子仕途只怕难有作为,我也是为你考虑。”
“多谢秦姑娘,在下还另有酒约,就此告辞了。”
秦淳还要留他,郭奕却也飞般,匆匆离开了。
……
回到房间,崔缨倒头便栽进被窝里。可白日吃酒太多,怎么睡也睡不着,月色入户,远处阁楼里,更传来曹丕再摆夜宴,与宾客碰盏的笙箫之声。
崔缨回想着秦淳的话,被搅扰得烦闷无比。竟魔怔着起了幻听,以为曹丕站在床边,冷冷地对她说:
“好妹妹,你还不明白么?若没了你叔父,在这个年代,你连狗都不如!”
崔缨惊出一身冷汗,睁眼便从榻上直坐而起。
从古至今,门第便是凉薄世情。对待贫富贵贱,冷暖相异,自是惯有的人心。
父亲早丧,母亲卧病。
这些年,郭奕并不好过。
最值得倚靠的至亲不在人世了,谁又能为他的终身大事考虑?曹操追惜郭嘉英年早逝,追赠千户是真,可在大局面前,曹操又怎会掂量不清,只顾儿女私情?
那年,曹丕和崔缨移送郭嘉衣冠灵柩回许都,那小郭奕,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如今出落长成,与其父一般豁达开朗,丝毫不见自卑阴郁之气,那风流潇洒的少年意气,就是跟荀彧长公子荀恽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可在这件事上,崔缨帮不了郭奕。
哪怕郭奕是她最敬爱的师父的儿子,哪怕小曹节曾与崔缨那样要好,曾一口一个“崔姊姊”地乖巧跟在她身后,哪怕……她真的很同情他们。
曹节,会是汉朝最后一位皇后,会嫁给比她大了近二十岁的汉献帝刘协为妻。这是历史上板子钉钉写死了的,根本改变不了的结局!
曹节喜欢郭奕又怎样,也许真像秦淳说的那样,只是太年轻罢?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节儿,你没有看错人。郭奕不卑不亢,一点也没有在爱情和权势面前,降低自己的姿态。
崔缨就这样想着,稀里糊涂地睡去。
… …
后来的三个月,邺城无事。
崔缨自西园文宴后,俘获了些许曹丕的信任,日益走进幕府核心,从接管夏侯尚的文学书记杂活,到形同中郎将府文学掾,参与重要僚属决议,听取人事安排,她只花了三个月。不过,崔缨还是更怀念在相府打杂的日子,那里不但能和阮瑀陈琳等仓曹掾属、记室打交道,还能出入自由,说不准,天天能见着丁仪、杨修、司马懿三人斗嘴呢。
夏日炎炎,很快过去,转眼入了秋。
前线传来消息,钟繇与曹仁的军队与马超、韩遂叛军相持,各有胜败。曹操召集群臣商议,决议于七月初七发兵,亲征马超。
官吏与亲眷留守变动的事,让相府上下忙作一团,开完大会,还有小会。五官中郎将府中,亦是如此,崔缨看着进出往来的仆婢与外臣,知曹丕与属官在厅堂商议军机,便也快步跟上,在屏风角寻了一处侧席坐下。
天色阴沉,正湿漉漉下着雨,檐下密密匝匝挤满了男人,无不披蓑戴笠,掣刀佩剑,神情肃穆。曹丕扼腕整袖,从内阁走出,招呼着来宾落座,命仆婢加点烛灯,以及烧热汤温酒侍奉。
曹真正和郭淮等武将说着话,见崔缨侍笔在门边角落,便问曹丕道:“她如何在这里?”
“无妨,都是自己人。”
曹丕挥袍招呼文武毕,利索坐下,急与群臣商讨西征事宜。
… …
“丞相令中郎将留守邺城,情况如何?”门下贼曹卢毓忙问。
“前端战事吃紧,大军七日后便要启程,父亲命张范先生与邴原先生共同留守,为我辅弼;以夏侯渊老将军为居府长史,统留事署吏;以程昱先生为谋臣,参掌邺城军事。不知喜忧如何。”
“张议郎参丞相军事,乃留侯张良之后,司徒张歆之孙,太尉张延之子,甚为丞相敬重啊!”功曹常林道。
“夏侯将军与程先生,皆身经百战,有他们二人留守,中郎将无忧矣!”郭淮说道。
“是如此,子桓必执子孙礼以待之。”曹丕顿了顿,又说道,“但此番监国,兵权并不全在我手,父亲已令徐宣为左护军,留统诸军。这徐宣,我素与他不相熟,不知此人度量如何,可否会同我齐心?”
常林道:“徐宣,是丞相带出的老将了,早年在广陵郡任职,曾做得许都帅帐门下督,随丞相征伐过袁术。他是个忠贞社稷之臣,以铁面无私著称,中郎将只需做好世子的分内之事,至于军队调动等征伐之事,凡请他来商议,便可无一失。”
曹丕捧颔沉思,不知喜怒。
吴质忽而上前,幽幽地问道:“敢问中郎将,其余公子,丞相作何安排?”
曹丕眼皮跳动,淡淡地答道:“这正是我不解之处。此次西征,非比往常,不仅母亲随同征伐,我三弟、四弟和十五以上兄弟,皆得了父亲许可,能从军同去。平原侯府官吏,尽皆随征……”
“是啊,丞相这次,怎么带那么多公子去长安呢?”
众人皆疑。
唯独吴质笑道:“只怕,除了西征马超,丞相这次,另有深意。”说着又特意观察了曹丕的神色。“那长安、洛阳是何地?汉之二京,西陲重塞,自从钟司隶徙民治理以来,已渐渐富庶太平。此番携亲眷爱子,若能一举平定西凉,只怕丞相……呵呵,有迁都之意。”
“迁都?”众人惊呼。
曹真见曹丕拳心握紧,便出来指着吴质鼻子喝道:“你个舞文弄墨的臭书生,少在这儿危言耸听!迁都这么大的事,哪能说迁就迁?”
“南有孙权、刘备作乱,许都离荆襄不远,迎圣上重返西京,兴许天下局势将为一变!如何迁都不得?”
“甭在这卖弄恁这学识,尽会添堵!”
“……”
曹丕制止道:“好啦好啦,姑且不议此事。不管怎样,父亲西征,必经洛阳、长安,山高路远,跋涉千里,除了平定马超之乱的目的,定然是要安抚关中民心,招揽当地士族之才学之士。我如今留守邺城,诸位且议,当怎样建高城固,以防内生叛党?”
“叛党?”众人都为曹丕这政治敏锐力惊叹了。
曹丕絮絮道来:“诸位不知,此次关中叛乱,响应马超、韩遂者,不在少数啊。数月来,父亲极力压住了这些消息……”
“……”
“今丞相举半国之力,倾兵西狩,若许都那边……”曹丕沉吟,眼光逐渐锐利,环视众人,“有不臣暗谍邺城,联络叛党,扇动幽、冀之袁绍旧部,偷袭魏郡,如之奈何?”
众人议论不休,于是曹丕领携众人行至墙下,在司、并、冀、兖四州军防图前,请教山川攻防事宜。在凉茂、常林等老臣和一众将军跟前,曹丕折腰好学,仔细倾听众人意见,严谨郑重,与西园宴游上的享乐公子判若两人。
崔缨远远隔着,只歪头倚靠在柱边,听屋檐外雨声淅沥,与堂内辩论嘈杂声混作一片。不几时便在汤水雾气边有了困意,回头再望,曹丕仍旧在人群中不知疲倦,执简翻阅,谦逊请教。
心底陡然生出一丝酸意,以及寒意。
在贵游公子与监国世子之间,曹丕这个年纪,已经能做到切换自如。即便是有装的几分心血来潮的热度,但也努力在学。单是跟老臣折腰求教这方面,曹植就远不及他哥。
那家伙这时候,估计正和府中的青年文友,高兴地收拾包袱,做好去汉朝旧都团建的准备了吧?
从一开始,曹植就没打算跟他哥抢这个继承人的位置!从小培养的安逸习性,以忠贞王侯为目的,怎么跟他哥这一帮智囊团相斗?
曹子建啊曹子建,可长点心吧,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正想着这些,忽听曹真奇怪道:“哎,前几日有回邺的先遣部军,伯仁也在其间。怎么今日不见他来?”
曹丕道:“隅中时分我去将军府找了夏侯叔父,说伯仁是前夜带伤回来的,正在府中静养。”
“伤势如何?要不要我带几个兄弟去探望下?”
“医官说并无大碍,只是小伤。”
“……”
他们聊的夏侯尚的事,崔缨自然知晓,她弟弟崔铖就是前夜回来的。回来时,比去时还愈显精神,跟崔缨兴奋地聊了一夜话,讲打仗途中遇到的惊险刺激的事,什么军帐里,哪个喽啰兵,和百夫长,都成了他的“小弟”。
待崔缨问及夏侯尚伤势如何时,崔铖却闭口不谈了,似乎在隐瞒些什么,只支支吾吾说夏侯小将军心地善良、勇猛善战之类的车轱辘话。崔缨见状,早猜出七八分,夏侯尚的伤准和她弟弟有关系。
于是崔缨起身,辞告了曹丕,兀自来到后厨。
原来,早在昨日,她便已嘱人去市集购得里脊鹿肉、东海鲍鱼、高山竹笋,用铜鼎慢炖了六个时辰,熬制成一盅鹿肉鲍鱼笋白羹。算着时间,刚好可以食用了。于是崔缨用箪笥装了鹿肉羹,又拎了一壶夏天的葡萄酒,便打伞要出府去。
其实,探望是客套礼节。听了半天中郎将府中的文武商讨,她对于将来何去从,却有了另种心计打算。
两个侍婢跟了来,帮忙提携,崔缨拐出角门,迎面碰上一个在雨中疾行的青年男子,把崔缨撞了个趔趄,伞都跌落泥水里了,衣裙也湿了大半块。
婢女扶起崔缨,喝道:“大胆!哪来的粗鲁汉子,敢在中郎将府横冲直撞!”
可下一秒,婢女便低头告罪:“啊,是兰小公子,奴婢们……冒犯了……”
崔缨抬头看去,才见是曹丕的表弟卞兰。这几月,他走动世子府很是频繁,府里上下都认得他的面了。
卞兰一开始见撞倒了人,慌忙蹲身来搀,与崔缨眼神交汇罢,怔怔地呆了许久,也没听见婢女在旁说的甚么话,只拉着崔缨的袖子发愣。回神过来后,唯唯诺诺,连忙俯身叩罪,口中唤着“阿姊饶过”,掩袖来替崔缨擦拭雨水污泥。
崔缨见卞兰靠得近有些不自在,只后退一步,要扯回袖口,却被他无意拽得紧了。
崔缨只清笑:“兰儿弟弟,请让一让。”
卞兰见崔缨笑,又是一愣,意识到举止无礼后,赶忙退到墙角根去了。
婢女扶着崔缨出府,远了院门,回头望见卞兰还站在那里,便同崔缨笑道:
“姑娘可瞧着了,那位小舅家的兰公子,真是个读呆书的痴儿!这几个月在府中,凡见了人就缩着脖子行礼,太小心谨慎了些。”
“也别笑他窝囊了,谁都有难过的坎儿。”崔缨道,“我少年入府时,也是这般脓包的。他这样的人,又好读书,说不定,以后还是个人精呢。”
“姑娘你可有事,要不要回府再换件衣裳?”
“没事,又不是见很重要的人,不必讲究。”
崔缨撑伞,泰然走在最前头。
夏侯渊的将府与世子府毗邻,走路不用多久便到。但一场秋雨,让满城已浸透寒意。
“驾——”
这时,幽长的高墙驰道里,一辆马车在雨中疾行,与崔缨擦肩而过。马车里的人忽地命仆夫停驾,挑开车幔,回头叫唤道:
“阿缨!是你吗?——”
崔缨听是曹植的声音,欣然上前。
“子建,你怎么来了?”
曹植笑道:“我来二哥府上,同他谈出征的事,顺便呢,本侯来跟他要个人!”
崔缨会意,从仆婢手中取过肉羹和酒。
“你二人先回去吧。”
继而对曹植说道:“子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曹植见崔缨带出的两个婢女走远了,她又转身要走,便急忙跳下马车来,冒雨追上去。
“诶——阿缨,你等等——”
曹植将她拦住,崔缨不自觉地将伞往他那边倾斜去。
“下着雨,天正寒,你要哪里去?来——先跟我到车厢里避雨。”曹植说罢,便拉住崔缨的手,小心扶着她,往马车里钻去。
车夫戴着斗笠蓑衣,拽起缰绳,让马车停靠在高墙遮挡处,却让马头露在外面。崔缨见状,将手里的伞倚在衡木前,把马儿的头遮住了。曹植也殷勤地用干净的袖子,替崔缨掸拭发髻上的雨珠。又拉她齐齐躺靠在车厢枕头上,像个孩子一样小声道:
“你我且在这儿靠一靠,叙叙闲话儿,就很好。”
崔缨拗不过他,但多日未见,也只好把原先要办的事抛诸脑后,缩着身子,和曹植面对面侧躺下。
车外风雨呼作,车内却格外温暖。
“真是奇了,你平素出行,从来用不惯这样宽敞的车子的。今日是为何故?”
“崔姑娘请猜——”
曹植满面春风,拈着手指,摇头晃脑。
崔缨见他这样就一脸慈笑,故意逗他,嘟嘴摇头道:“猜不着呢,莫非是君侯要去从军了,特来中郎将府中,想搬地窖的美酒坛子呢!”
“我才没那么贪杯啦!”曹植用食指勾了勾崔缨的鼻梁,“本侯是来迎接一位佳人,与本侯同征西凉。比起美酒,这位丽人更能令我陶醉。这辆马车,就是来载她,同她那满屋子的书籍的。”
崔缨顺势揪住他的食指,努嘴得意道:“她可没同意要跟你走哦,你擅作甚么主张,就敢这么嚣张,跑去子桓公子那里挖人?”
曹植嘴角轻扬:“怎么,是洛阳北邙的离离麦苗,摇不到你心里?还是长安街头,当垆卖酒的胡姬的笑,装不满你的梦境?哎呀,那某人可是要错过了,不知洛河暖,渭水寒,寒山连绵呀,那个逍遥仗剑玉门关……”
“唔,你是天才麽?怎的能编出这等促狭的词儿。”
两人嬉笑了一阵,崔缨逐渐收起笑意:“不过,你还是,别跟子桓哥提议要带我走了。”
“嗯?”
“他要监国留守,很多军政大事要处理,身边正缺人手,不会轻易让我跟你去游山玩水的。就算子桓哥同意,丞相那儿恐怕也不行。上回南征荆州,我玩过一回失踪,丞相可断然不会再纵容我了。”
曹植急了:“那你的意思呢?也想留在邺城吗?”
“我……自有我一番道理。反正,总之,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争取这个机会,跟你一起去的。”
“那就好。”曹植舒气,“嗯?——什么东西,那么香——”扭头瞥见崔缨带上车的物什,问道:“这是什么?”
崔缨转动眼珠,怕说了真话让曹植多心,更有些讲不清她未来的筹划。便胡诌道:“噢,这不是快初七了,跟淳儿约了哺食,炖了这鹿肉鲍鱼笋白羹,我正要去寻她呢。”
“这都快申时了,还没进哺食啊?”
“啊,那……就当作晚膳吧。”崔缨讪讪地笑道。
曹植却不信,被香味儿馋住,兀自揭开食盒盖子,打开盅顶,略看了几眼,便盖上笑道:
“你果然不会撒谎。”
崔缨奇道:“何以知之?”
曹植窃笑,回来躺着,却单手支颐,颇有深意地盯着崔缨的眼睛。
“鹿肉补肝肾亏虚,是滋阳的大补之物……”
崔缨早羞红了脸,拿帕子遮住了脸。
曹植却给她掀开。
“再说了,鹿肉性温,你拿冷酒来配,吃你膳食的人,怕是昼夜要待在茅厕了。好妹妹,你炖这东西,好歹也上点‘真心’呀。”
“你知道的,我素来不爱你们这些野味的。”崔缨再次圆谎道,“是我弟弟铖儿,他前日从军回来了,现在我叔父家住着,我正出府找他们去。”
曹植不再追问,双手枕着后脑勺,怡然自得地念叨起记忆中的美食来:
“你送这个呀,还不如送那南海龟甲汤嘞。那汤加了薏苡仁和生姜,刚好最近连日下雨,可以祛湿。不过,你得有本事让孙权那家伙,从番禺给你送到邺城来;
“哈哈,还有陇西羊羔羹,这是选用陇西高原的羯羊,与当地特产的黄芪、党参同炖。羊肉温补,此羹可是被列为 ‘凉州八珍’之首,相传张骞出使西域前,就曾以此汤壮行;
“还有还有,辽东鹿尾酱也不错呀!鹿尾去毛后,用酒腌制,加入花椒、茱萸等香料,捣成泥状。此酱需搭配小米饼食用,食之三日,可令猛士气力倍增。不过,你那胞弟瘦弱,哪里有必要搞这么烈的膳食呢?”
崔缨知他是逗自己开心,便不打断,不去折他兴致。但还是忍不住感慨道:
“可光这鹿肉一盅,就抵得平民数月口粮……我不太懂这送礼讲究的规矩,只是拿首饰换了几百贯钱,静心熬了这羹汤。若照你说的,跟冷酒不能配食,我倒真没有那‘真心’,只会‘包藏祸心’了。”
“这外边雨下得紧,等会儿我让车夫送你过去。”
“没事,我走路过去。”
“这儿离崔曹掾的府可远着呢,你要是吹寒风着凉怎么办?”
“……”崔缨不再说话了。
曹植见她沉默,又兀自另起话题,闲聊道:
“哎,你听说了吧,父亲给贞儿和长倩赐婚了。子丹哥哥前些日子,也跟夏侯叔父下聘了。父亲说,等西征回来,就一同给他们举行婚礼。两场婚事同办,到时候邺城,那得多热闹啊!”
崔缨眼前,依次浮现夏侯璞热烈的大笑,和曹贞绯红的怯笑。
“是啊,迎娶新娘子,是该好好热闹了。”
曹植见崔缨除了一句轻飘飘的话之外,再无别的言语,便紧张起来,不自觉地与她靠近。
“子嘤,今年我二十了。有自己的府邸了……母亲那儿,催得很紧,常给我送来什么人,却说只是仆婢,都被我赶出府去了。我……”曹植哽噎住,涨红了脸,“你……就没有想过,其实我们可以更进一步了么?”
崔缨闭上眼,一声不吭,仍旧用轻薄帕子蒙住脸庞。
曹植皱眉,握住崔缨的手,拉近在自己衣领口,叹息道:
“很多年了,为什么,你的手,还是像冰一样冷?”
“自从赤壁回来,其实你变化很多,改掉很多从前不讨人喜的毛病,变得越来越爱笑了,却也愈发神秘了……其实我常常会想,要是在荆州时,我没有松开你的手,是不是你就不会掉进寒江了?那冬季的江水,该有多冷啊……”
车帐外雨声凄凄,曹植的声音,很轻很轻。
“这四年来,困在许都,困在邺城,真苦了你,奔走在男人堆里,被可有可无的卷牍连累,压抑在四四方方的屋檐下。以后不会了。
“这次西征,我们去洛阳啊,我们去长安啊!去看昔日的汉廷未央宫阙,骑着马儿追赶夕阳,去射荒原上的大雁;去去白马寺里,给姊妹兄弟们上香祈愿;去太学门前,观摹蔡伯喈的碑林隶字;去骊山泡温泉,我会给你讲秦穆公和三良的故事;去吃羊肉汤饼、五侯鲭。在冰天雪地的营帐外,凿冰河捕鱼,做鲤鱼脍,蘸着葱姜芥酱。你要是喜欢鹿肉,就炙烤着吃,拿花椒茱萸撒上,香喷喷的;去好多好多地方……只要你想去的,都可以。”
崔缨狐疑地用手背去探曹植的额头,苦笑道:
“你也知道你及冠了啊?你怎的还那么会讲这些痴话?”
曹植怔住。
崔缨没好气道:“什么叫‘可有可无’呢?我若说你这侯爵‘可无’,你待怎地?从赤壁回来,我每天都想着用自己所学,想着从郭祭酒那里学来的本领,去发挥自己的价值,去给我家族争光给我叔父长脸,以弥补从前的错误。靠自己劳动,能在中郎将府帮衬点公事,我快活得很啊。要问累不累,眼睛昏不昏,你倒该去关心关心你的庶子刘桢啊。还有,不要再提那些伤心事了,好么?曹子建,我都快忘了,你干嘛让我记起当年的狼狈呢?”
曹植半支起身子,再次掀开崔缨遮面的帕子。
“等西征回来,我就让父亲,去你们崔府下聘书!”
两人目光对视,陌陌悠悠,万种深情。
崔缨仍旧沉默且冰冷着面庞,神情逐渐严肃,爬满忧虑和挣扎。曹植不管不顾,贴身呼着热气,额面相抵,唇近咫尺。
崔缨心底泛苦,别过脸去,让曹植扑了个空。
“不夺权,不站在执刀者那边,只能是兰因絮果。”
曹植颤声问:“…什么?”
“我说,我要随征同行,参决军事,重回丞相幕府。”
“你说你要哪个字?”曹植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缨抱紧双臂,背对着他侧躺着。也不再隐瞒。
“英雄如鲫鱼过江,争的从来不是成败先后,争的是那口气,是生生不息!我是郭祭酒的徒弟,是曹子桓教会杀人的刀,是清河崔氏一份子。我更是我自己,是受了蔡琰提点,想好好活着不想早早结婚生子的崔缨!没有十足的权力和地位,我不能确保我和家人的安全,我——不能嫁给你!”
一句话,如霹雳在曹植脑中炸开。
“你我私许了终身,我不能接受,你有这样异想天开的打算……即便是子桓哥,他也不信你一介女流,能有这样的野心和能耐的。”
“你不能接受那是你的事啊,你又不是子桓哥,你怎么知道他怎么看我……异想天开么?惊世骇俗么?”崔缨眼眶里有东西直打转,但就是干涩得什么也掉不下来。轻声细语道:“可那些,是愚笨的她,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的法子了……要么窝囊地死,要么疯狂地活……”
曹植不再说话了,松开了拉紧崔缨衣裙的手,慢慢地,重新躺下。
车厢顶的帷帐碎布,是上党贡奉的绸缎,有很好看的星云纹饰。
车厢里,安静极了。
“我不想跟你吵架,真的。”
曹植轻声道,眼角两边已划过轻轻的泪痕。
“子嘤,今年我二十了。有自己的府邸了。我……可以保护你不受伤害了。原谅有时我乖张古怪的言行吧,我只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表达,我只是有太多的爱,想倾注给这个玲珑剔透的美丽世界。”
“如果你的改变,有半分是对我们的将来的考量。那我就试着改变自己,去接受你的改变吧。至少,你曾让我相信,我们的理想终途是一样的。”
曹植翻身坐起,见帐外雨停,便敛起悲色,不教枕边人看出半分。
“我自走路去二哥府上,这车留给你了,车夫会送你一程。”
“另外,本侯还想跟你说的是:权柄那种东西,若参不透,只旁观,便只有扑火殒身的下场。你的何去处,考虑清楚了,就随你去吧。”
说罢,曹植一个轻捷跃下马车,跟车夫交代如此,便头也不回地往中郎将府走去。
崔缨木然起身,也摇晃着下了马车,提起自个儿的东西,撑伞徒步,与曹植背驰而去。
能在暴风雨中走来的英雄,靠的从来不是别人的保护伞。平原侯,我撑我自己的伞,照样能走。崔缨想道。